《莫罗博士的岛》作者:[美] H·G·威尔斯
目 录
引子
第 一 章 在“维茵夫人”号的救生艇上
第 二 章 无处可去的人
第 三 章 奇怪的面孔
第 四 章 在纵帆船的围栏旁
第 五 章 登上岛屿
第 六 章 面貌邪恶的船夫们
第 七 章 锁着的门
第 八 章 山豹的哭叫
第 九 章 林中之物
第 十 章 活人的喊叫
第十一章 林中追逐
第十二章 诵祷法律的人们
第十三章 谈判
第十四章 莫罗博士的解释
第十五章 关于那些兽人
第十六章 兽人嗜血
第十七章 大难临头
第十八章 找到莫罗
第十九章 蒙哥马利的“公假日”
第二十章 独自和兽人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兽人蜕变
第二十二章 狐独的人
原书注
引子
1887年2月1日,“虚荣女士”号与一艘弃船相撞而失踪,出事地点大约在南纬1度,西经107度。
1888年1月5日,即出事后的第十一个月零四天,我的叔叔爱德华·普伦狄克被一艘小船救起。方位在南纬5度3分,西经1ol度。小船的名字字迹模糊,但据推测应当是失踪的“吐根”号上的。我叔叔是个普通绅士,在卡亚俄码头登上“虚荣女士”号开始海上旅行。出事后人们以为他淹死了。他向人们讲述自己的遭遇,但因太离奇,人们都以为他疯了。后来,他又称自逃离“虚荣女士”号,他的大脑一直是一片空白。一时间,心理学家们把他的症状当作一个饶有兴趣的病例展开讨论,探讨精神和肉体的压力导致人失去记忆力的规律。下面的叙述材料系本篇引子的作者,他的外甥兼继承人在他遗留的文件堆里找出来的,材料上没有要求公开发表的意思。
在我叔叔遇救的那个海域,人们所知道的惟一的岛屿叫贵族岛。那是一座没有人烟的火山岛。1891年,皇家“蝎子”号曾造访过该岛。一群水手登上了小岛。他们发现那上面只有一种怪异的白蛾,一些野猪、野兔,和形貌怪异的耗子。此外别无他物。他们不曾带回这些动物的标本。所以本篇故事便缺乏最重要的东西来证明其真实性。在说明这一点的基础上,把本篇故事公布于众似乎不会有什么妨害。我相信这正是我叔叔的意图。这份材料至少说明了这样的情况:我叔叔在南纬5度,东经105度不知了去向,过了11个月之后他在海洋的同一方位再次出现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总得以某种方式活下来。听说有一艘叫作“吐根”号的木帆船,船长约翰·戴维斯是个酒鬼。这艘船在1887年1月确实载着美洲狮和一些别的动物从非洲启航。在南太平洋地区的几个港口,这艘木帆船很有些名声。它最后是在那片海域失踪的,船上载有大量的椰果干,1887年12月从班雅启航驶向它那未知的命运。这个日期与我叔叔的故事正好吻合。
查尔斯·爱德华·普兰迪克
第一章 在“维茵夫人”号的救生艇上
对于“维茵夫人”号轮船失事已经报道的那些,我不打算再补充什么了。大家都知道,“维茵夫人”号是在驶离卡拉奥后的第十天,撞上了一艘漂流在海上的弃船而失事的。十八天后,载着七名遇难水手的“维茵夫人”号最大的备用艇,被皇家海军炮舰“山桃”号救了起来。他们的艰难历程,几乎像可怕的美杜莎①轶事那样为大家熟知了,然而,对于“维茵夫人”号事件的公开报道,现在我必须再增述另外一段同样可怕,而且肯定要更为离奇得多的经历。直到目前为止,人们都认为救生艇上的四名水手都已经死了。其实,并非如此。对此断言,我有最好的证据——这四个人中的一个就是我。
【① 美杜莎:希脂神话中的蛇发女怪之。凡直视其目光者,即被化为石头,后柏修斯借在镜中看到的影像将她的首级斩下,成了杀死女怪的英雄。】
但是,首先我必须说明,在救生艇上从来就不曾有过四个人,实际上只有三个。根据一八八七年三月十七日的《每日新闻》报道,“被船长看见跳上那只小船”的康斯顿斯,并没有赶上我们。这对我们来说是幸运的;对他来说则是不幸的。在被撞得粉碎的第一斜桅的支索下,他从缠乱了的绳索中滑下来,正当他松开手的时候,几根小绳子缠任了他的后脚跟,一时间,他头朝下倒栽葱似地吊在那里,随后跌了下来,正撞在漂浮着的沉船碎木或桁桅上。我们奋力向他划去,但他再没有冒上来。
我说他没有赶上我们,对我们来说是幸运的,实际上我几乎还可以说,这对他自己也是幸运的。因为警报是那么突然,轮船简直没有应付灾难的任何准备——在救生艇上,我们只有一小杯水,一些泡湿了的饼干。我们以为轮船备用艇上的食物和水会多一些(看来并非如此)。我们竭力向他们呼叫,他们准是没能听到我们的喊声,到了第二天早晨细雨止住的时候——直到过了中午,天才放晴——我们连他们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因为小船前后颠簸摇动,我们没法站起身来环顾四方。大海波涛汹涌,我们费尽力气拨准船头向他们的方向划去。这时和我一起风雨同舟逃离灾难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名叫海尔莫,和我一样是船客,另外一个是个不知姓名的水手,矮矮的个子,强健的体格,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我们随浪漂流,肚中饥饿,淡水也都喝光了,在此后的整整八天中,难以忍受的干渴折磨着我们。第二天以后,大海渐渐地平息下来,变得象镜子一样,一般的读者简直没法想像这整整八天的苦难历程。在读者的脑海里根本没有——这对他是十分幸运的——可以凭借想像的类似的记忆。第一天过后,我们彼此默默无言,各自躺在船上,凝视着水天相连的远方,或者用日益憔悴、越来越显得大了的双眼,注视被痛苦和虚弱蚕食着的同伴。太阳也变得残酷无情。第四天头上,淡水喝光了,我们已经想入非非,并且都用眼神表达了不可思议的想法。但是据我回忆,直到第六天,海尔莫才说出了盘据在我们脑中的那个此时此地唯一的办法。我记得,我们的嗓音干涩而又微弱,只好彼此凑在一起,尽量少说话。我拼命反对这个建议,宁愿凿沉小船,大家一起葬身于尾随我们的鲨鱼之腹。可是海尔莫说,假如他的建议被采纳,我们就有能喝的东西了,那个水手也同意他的意见。
可是我拒绝抽签。夜里,水手和海尔莫嘀咕了半天,我坐在船头,手里紧握着折叠式小刀——尽管我实在怀疑我是不是还有力量去格斗。次日清晨,我同意了海尔莫的建议。我们都出了各自的小铜币,以决定谁是那个倒霉的人。
水手中签子,可是他在我们之中是最强壮的,他不愿服从这次抽签的决定,用拳猛击海尔莫。他们扭打在一起,几乎站了起来。我沿着船舷向他们爬去,想抓住水手的腿以助海尔莫一臂之力。可是那个水手在小船的摇晃之中踉跄地绊了一下,两人一下跌倒在船舷的边缘,一起滚落到海里去了。他们就像石头一样地沉了下去。我记得当时我对此大笑不止,可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芙。这笑声就像是个什么外来的东西一下子抓住了我。
在船里的一块坐板上,我不知躺了多久,考虑着,假如我有气力、我就喝海水,并且使我自己发狂,好快些死去。尽管我躺在那里,我还是看见一艘帆船从天边向我驶来,朦胧中那好像是幅图画,可是这已经丝毫也引不起我什么兴致了。我的恩绪一定是一直处在错乱之中,可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发生的这一切。我记得,我的头随着海浪摆来摆去。天水边际漂浮的那只帆船,一会儿浮上浪峰,一会儿沉入浪谷。但是我还同样清晰地记得,我坚信我是死了,我想,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们来得太晚了,要是稍稍来早一点,就可以把我活着抓到了。
我觉得经过了下知多么漫长的时间,我躺在那里,头枕在小船的坐板上,注视着那只浮浮沉沉的纵帆船从海里漂了过来。这是一只船头和船尾都装配着索具的双桅小船。它一直在广阔的海域中来回反复抢风调向,这时小船正在迎风航进。当时我就根本没有想起要呼叫那只小船,在看到小船的舷侧之后,我就迷迷糊糊地什么也记不清楚了,直到我发现自己是在船尾的一间小船舱里。我恍惚地记得被举了起来,抬到舷门,还恍惚记得一副满脸雀斑的大圆脸,周围都是红头发,在舷墙之上凝视着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印像,好像是一张黑脸,用他那奇特的眼睛紧紧地靠近我的眼睛,可我以为那一定是个恶梦,直到我又一次遇见了他。我好像还记得什么东西从我的牙缝里灌了进来。这就是我能想起的一切了。
第二章 无处可去的人
我发现自己所在的这间船舱既小又相当不整洁。一个显得很年径的男人,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腕。他一头淡黄色头友,上嘴唇上长着稻草色短而硬的胡子,下嘴唇下垂着。一时间,我们彼此默默地注视着。他的灰色、水汪汪的眼睛,木然无情。
一会儿,就在头顶的上方响起了象是铁床架在被接连敲打的声音,还有什么大动物低沉发怒咆哮的声响。这时,那个人又开口了。
他重复着他的问题:“现在你觉得怎么样了?”
我想我当时回答说:觉得好些了。我回想不起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一定是从我的脸上看出了这个疑问,因为当时我的嗓子还一点发不出声来。“你是在一条小船上被救起来的,都快要饿死了。小船上漆的名字是‘绿茵夫人’,在船舷的边缘有些奇怪的痕迹。”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手瘦得简直像是一个装满了松散骨头的肮脏的兽皮钱包,小船上发生的一切又涌回到我的记忆里。
“喝点这个吧,”他说,递给我一些冰镇的鲜红的东西。这东西尝起来就像是血,使我觉得增添了气力。
“你真走运,”他说,“被一艘载有医生的船救了上来。”他说话有点大舌头,发音吐字的样子,好像止不住要流下口水来。
“这是条什么船?”我慢慢他说,因为很长时间不说话,嗓音沙哑。
“这是条从阿里卡到卡拉奥的小商船。起初我从没问过它是从哪里开来的。我猜可能是从天生呆子国来的吧。我自己是从阿里卡来的船客。这条船的老板,也是这条船的船长,是头蠢驴,名叫戴维斯。他把他的执照还是什么东西搞丢了。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他把这条船叫做叶根①号简直是从所有愚蠢,该死的名字里挑出来的。尽管波浪涛天,可这条船连一点上风也抢不上。”
【① 叶根,茜草科植物的根,产于南美,用做催吐剂等。】
说着,头顶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声令人惶惑的嗥叫,同时伴随着一个人的声音。随后又一个声音吆喝那些“皇天舍弃的白痴”住了声。
“你眼看就要不行了,”我的交谈者说。”真是九死一生啊。可现在我已经给你服过一些东西了。注意到你胳膊红肿了吗?已经注射过药了。差不多三十个小时,你一直不省人事。”
我迟钝地思索着。当时被一些狗的吠叫声弄得心绪纷乱。
“我可以吃一些干粮吗?”我问。
“多亏了我,”他说。“羊肉现在还是滚热的呢。”
“好,”我自信他说,“我可以吃点羊肉。
“可是,”他说,犹豫了一下,“你知道,我真是太想听听你到底怎么会是一个人在那条小船上。”
我觉得,在他的眼神里,我觉察到了某些怀疑。
“这嗥叫声真讨厌!”
他突然离开船舱。我听见他和什么人在激烈地争吵,那个人好像是用急促而听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话回答他。这场争论听好像是以拳斗结束了,但对此我想是我的耳朵听错了。随后他对那群狗吼叫了起来,一会儿又回到船舱。
“好啦?”他站在门口说道。“你刚刚对我开了一个头。”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爱德华。普兰迪克;并告诉他,我如何开始喜欢起博物学来,以此作为我安乐独立生活中的一种消遣。看来他对此很感兴趣。
“我自己也从事一些科学工作——我在综合大学的学院里研究过生物学——从蚯蚓中解剖出卵巢,从蜗牛中取出用来撕碎食物的带有细齿的角质带,以及类似的工作。哦!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哎,继续讲下去,讲下去——说说船上的事。”
显然,他对于我叙述的坦率是非常满意的。因为我感到无法支持的虚弱,所以我尽量简明扼要地叙述。讲完以后,他立即又重新谈起博物学的话题,以及他自己从事的生物学研究。他开始仔细地间起我关于妥顿汉姆宫廷街和高瓦大街的情况。
“长普拉基还是那么繁华吗?那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商店啊!”
他显然曾经是个非常普通的医学院学生。一会儿,他又不能自制地把话题转到音乐厅上面去了。他向我讲述了一些趣闻轶事。
“这都是些十年前的事了,”他说。“这一切都是多么有趣呀!可是我简直闹出笑话来了??二十一岁以前,我是玩了个够。我敢说,现在准都变了样了??。可是,我必须去找那个笨蛋厨师,看看他把你的羊肉烧得怎么样了。”
顶上的嗥叫重新开始了,是那么突然,而且又那么粗野,把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追着他身后喊,可是门已经关上了。
他端着滚热的羊肉回来了。喷香的羊肉味儿使我急不可耐,我立刻把动物的喧嚣声忘在脑后了。
一整天睡了吃,吃了睡,我已经恢复得能够从卧铺上起来。走到舷窗前,望着试图和我们齐头并进的碧蓝的海水。我判断这只纵帆船在顺风行驶。我站在那里,蒙哥马利——就是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年青人——又走了进来,我请他给我找几件衣服来。他把他自己的几件帆布衣服给了我,因为他说我在小船上穿的衣服都给他扔到海里去了。这小伙子块头特大,手腿又长,我穿着他的衣服,显得十分肥大。
他无意中告诉我,船长在他自己的船舱里,已经有八成醉了。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就这只船到底是开往什么地方,问起他一些问题。他告诉我,这只船是开往夏威夷的,但是必须先在中途送他上岸。
“在什么地方?”我说。
“一个岛上??我就住在那里。就我所知,这个岛还没有个名字。”
他垂着下嘴唇注视着我,突然故意显得那么呆傻,以致使我意识到他是想要避开我的提问。
“我准备好了,”我说。他前头领路走出了船舱。
第三章 奇怪的面孔
我们走进了船舱,发现一个男人在舱梯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他站在扶梯上,背朝着我们,凝视着飞溅在舱口的浪花。看得出来,他是个奇形怪状的人,短粗、笨拙,驼背,毛茸茸的脖子,脑袋都快要缩到肩膀里去了。他穿着暗青色的斜纹哔叽衣服,一脑袋又粗又硬的黑头发厚得惊人。我听到一群尚未见到的狗狂嗥猛吠,只见他立刻迅速地闪退下来,正好碰到我为了挡开他而伸出的手上。他以动物般的敏捷,忽地转过身来。
那副闪向我的黑脸,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这是一副奇特变形的脸。脸部突出,使人看了就觉得那好像是一副牲口嘴脸;半张开的巨嘴,显出两排我从未在人嘴里看到过的大白牙;眼角充血,一圈残缺不全的白眼边围着淡褐色的瞳仁。脸上显出了奇怪无比。兴奋的红晕。
“他妈的,混蛋!”蒙哥马利喝道。“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让开路?”
黑脸汉一言不发地闪跳在一旁。
我继续登上舱梯,几乎不由自主地还在盯视着他。蒙哥马利在舱梯脚下稍停了一会儿。
“这儿没你的事,要知道,”他故意用不慌下忙的腔调说道。“你的地方是在船前头。”
黑脸汉畏缩着身体。“他们??不要我到前船去。”他慢慢地说,音质粗哑古怪。
“不要你到前船去!”蒙哥马利恐吓他说道,”可是我偏叫你到那儿去。”他差点又要骂出些什么来,然后突然抬起头来看看我。跟着我登上扶梯。我在舱口止住步,一脚在里,一脚在外,回首望去,对这个黑脸家伙出奇的丑陋仍感极度的惊奇。我过去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令人生厌的奇特的面孔,然而,如果这个矛盾是可信的,我同时又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是在什么场合下,我的确和这个现在使我如此惊恐的容貌和表情曾经相遇过,随后我想起,可能就是在我被抬上船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他,而这一念头还不足以解开我过去似曾与他见过面的疑团。可是,我继而义想到,曾经亲眼见过如此奇丑面孔的人,又怎么能忘记那确切相见的场合呢。
蒙哥马利随我之后登上扶梯,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转过身去,环顾四周,望着这只小纵帆船自船首至船尾一样平坦的甲板。从听到过暄嚣声中,对于我看到的景况,我已经何思想准备了。当然,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肮脏的甲板。胡萝卜碎块,散碎的蔬菜、草木,以及没法描绘的污垢,把甲板搞得杂乱不堪,不成个样子。用铁链子拴在王桅上的一些相貌可怕的鹿①,冲着我扑了过来,狂吠不止。在后桅旁的一个小铁笼子里,紧紧地关着一头大美洲山豹。笼子实在太小了,这头山豹在里面简直没有回转的余地。此外,在右舷墙之下的一个笼子里,还关着一些兔子。在前面一个笼子里的一个间档里,单独塞进一头美洲驼②。那群狗都戴着皮带口络。甲板上唯一的活人,是一个把持着舵轮的面貌憔悴、沉默寡言的水手。
【① 鹿:一种猎鹿的猎狗。】
【② 美洲驼,又名骆马。南美产的一种被毛很厚的驮兽。】
这条小船打了补丁的,污脏的后樯纵帆顺风张满,象是扯满所有风帆,破浪前进。晴空万里,红日半落西天;万里海浪,浪头上掠过带着泡沫的微风,在追逐着我们。我们走过舵手,来到船尾栏杆处,并排凝视着船尾底下泛起的水沫和在船道里跳跃着又消失了的水泡。我转过身来,四下看着这条船长长的甲板上令人厌恶的景像。
“这是海上动物巡回展览吗?”我问。
“看起来很像,”蒙哥马利说。
“这些动物是干什么用的?商品?珍贵的奇禽异兽?船长是想要在南海的什么地方把它们卖掉吗?”
“很像是这样,不是吗?”蒙哥马利说道,又转过身去看船后的航道来。突然,我们听到从舱梯下传来一声嗥叫和一阵愤怒的咒骂声,只见那个畸形的黑脸汉急匆匆地顺着舱梯爬了上来。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戴着白色软帽,长着浓密红头发的男人。这时候,对着我吠叫得已经疲倦了的那群猎鹿狗,看见前面那个黑脸汉,顿时又兴奋起来,疯狂地嗥叫着,扑跃着,想要挣脱羁绊它们的锁链。黑脸汉在这群狗的面前踌躇了一下,那个红发人趁机赶上一步,朝着他肩胛骨之间的地方,猛击了一掌。这个可怜的家伙,就象是一头被打倒了的公牛,乖乖地被制服了,在那群狂怒兴奋的狗中间,蜷曲在脏物污秽之中。给这些疯狂的狗戴上口络,对黑脸汉说来真是走运。红发人得意地怪叫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照我看来,他踌躇了,是返回身主走下舱梯,还是扑向他的受害者呢?
红发人刚一露头,蒙哥马利就猛地惊跳了起来。“当心!”他用一种规劝的声调叫道。在前甲板下的水手舱上,又露出来两个水手。
黑脸汉用奇特的嗓音狂叫了一声,在那群狗的脚下打起滚儿来。没人想去帮他一把。那群畜生尽力地拱咬着,欺弄着他,用它们的口络冲撞他。只见这群狗柔软灰色的躯体,在趴在地上的这个粗陋的黑脸汉身上跳来跃去。水手们走上前去助兴,对着它们大喊大叫,好像这是多么美妙的娱乐。蒙哥马利愤怒地叫了一声,大步地走下到甲板上。我紧跟在他的后面。
眨眼间,黑脸汉已经爬了起来,蹒跚地向前走去。他被护桅索绊了一下,踉跄地撞在舷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侧过头来怒目瞪着那群恶犬。红发人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说,船长,”蒙哥马利牢牢地抓住红发人的胳膊肘,用他的大舌头稍微加重语气说道,“这样不行。”
我站在蒙哥马利身后。船长半转过身来,用醉鬼所特有的那种感觉迟钝、一本正经的醉眼注视着他。
“什么不行?”他说,睡眼惺松地直盯着蒙哥马利的脸看了一会儿后,又说道,“该死的接骨大夫!”
他突然挣脱了胳膊,两次想把手插到侧兜里,都没能如愿,最后总算是把他那满是斑点的双拳插进了侧身衣袋里。
“他是个船客,”蒙哥马利说,“我已经劝过你别去招惹他。”
“见鬼去吧!”船长高声喝道。他猛然转过身未,踉跄地向船舷走去。
“在我自己的船上,我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
我以为蒙哥马利看到这个家伙已经大醉,不会再去理睬他了。谁想到他的阴暗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跟着船长走到了舷墙旁边。
“我说,船长,”他说。“不要再虐待我的这个随从了自从他上了船,一直被欺侮戏弄着。”
船长被酒气搞得一时缄口无言。
“该死的接骨大夫!”就成了他认为必须说的唯一发泄。
我看出,蒙哥马利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我还注意到,这场口角已经越来越激烈了。
“他已经喝醉了,”我可能有点多管闲事的说;“你这样做毫无益处。”
蒙哥马利下垂的嘴唇难看地扭了一下。
“他总是喝得大醉。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原谅他对于他的船客的侮辱吗?”
“我的船,”船长张口说道,摇摇晃晃地挥舞着手,指着那些铁笼子,
“是一艘清洁的船。现在请你看看。”当然,这只船根本就不清洁。“水手们,”船长继续说道,“爱清洁的、值得尊敬的水手。”
“是你同意载运这些动物的。”
“但愿我从没看到过你那可怕的小岛。到底他妈的在这么个岛上要这些动物干什么?这么说,你的那个随从知道他是个人了。他是个疯子。在船尾没他的事。你以为他妈的这整只船是属于你的吗?
“他一上船,你的水子们就开始欺侮戏弄这个可怜的鬼家伙。”
“正是这样,他正是个鬼,一个丑陋的魔鬼。我的人受不了他。我也受不了他。我们都受不了他。你也是一样。”
蒙哥马利转身走了开去。
“不管怎么说,别去招惹他,”他一边说,一边用头点了点。
可是现在船长却打算争吵下去。他提高了嗓音:
“如果他再到船尾这儿来,告诉你,我就把他的五脏六腑揍出来,把他该死的五脏六腑揍出来!你算老几,敢说三道四地指挥我该怎么做。告诉你,我是这条船的船长——船长和老板。在这里,我就是法律,告诉你,我就是法律和先知。我讲好了价钱,载运一个主人和一个仆人往返阿里卡,并载回一些动物。可我从来没讲好运一个疯鬼和一个愚蠢的接骨大夫,一个——”嗯,别管他把蒙哥马利叫做什么了。看到蒙哥马利向前跨了一步,我立即介入,插在两人的中间。
“他喝醉了,”我说。
船长又骂出了比那最后一句更为肮脏的字眼。
“住嘴,”我猛地转过身未冲着他说,因为我从蒙哥马利惨白的脸上,已经看出来要出乱子了。这么一来,我把那倾盆大雨似的咒骂全部引到了我自己身上。然而,我却是很高兴,因为防止了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混战,那怕豁出去承受船长酒醉后的恶意,也在所不顾。尽管以前我也曾多次遇见过怪癖的同路人,可是却从来没有从任何一个人的嘴里听到过如此滔滔不绝、如此丰富多样的卑鄙下贱的话。虽然我是个秉性温和的人,可也觉得对于其中的一些咒骂,简直难以忍受。
可是,当我喝叫船长住嘴的时候,无疑我是忘记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失事船上微不足道的幸存者,是个断绝了资力财源,尚未付过船钱的流浪汉,只不过是依赖于船上慷慨仁爱——或者是投机生意——的一个靠他人施舍的流浪汉。这位船长以他相当有力的行动,提醒了我这一点。
可不管怎么样,我的确是防止了一场格斗。
第四章 在纵帆船的围栏旁
就在那天晚上,日落西山之后,看到了陆地,我们这艘纵帆船顶风停了下来。蒙哥马利暗示,这就是他要到的地方。距离太远了,难以看清陆地的详情细貌;在这变化莫测的蔚蓝色的大海中,那时它给我的感觉,只不过象是一个朦胧蓝色的斑点,低低地横卧在大海里。一缕几乎垂直而起的青烟,从那里冉冉升入蓝天。
看到陆地的时候,船长没有在甲板上。在对我发泄了狂怒之后,他步履蹒跚地下到舱里去了。我知道,他是到他自己船舱里的地板上睡觉去了。大副实际上承担着全船的指挥任务。所说的大副,就是我们曾经见过的操纵舵轮的老兄,瘦削憔悴,沉默寡言。他显然也在对蒙哥马利发着怒气。对我们两个人,他简直视若无人,不屑一顾。在和他一起进餐时,尽管我几次试图引起交谈,但都没有得到反响,他绷着脸沉默着。我觉得,他对我的同伴和那些动物,也抱着特别不友好的态度。我发现,蒙哥马利对于他对这些动物的用途,对于他要去的地方,一直是话留半句,言未尽意的。尽管我的好奇心有增无减,可我并没有极力敦促他说出实情。
我们一直坐在后甲板上交谈着,直到繁星布满了夜空。除了从闪着黄色灯光的前甲板下的水手舱里偶而传出一声声响,以及动物不时活动的响动外,夜间万籁俱寂。在笼子的一角,美洲山豹黑呼呼地蜷缩一堆,卧在那里,眼睛一闪一闪地盯视着我们。那群狗看来是睡熟了。蒙哥马利拿出来几支雪茄。
他以一种对追忆往事怀着不少痛苦的声调,和我谈起了伦敦,向我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询问伦敦发生的变化。听他所说,他似乎对他在伦敦的一段生活十分留恋,但却又突然地、无可挽回地被切断了和伦敦的渊缘。我东拉西扯,尽我所知和他漫谈起来。蒙哥马利不可思议的奇怪的影子,总是在我的脑子里浮动着。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就着从我身后罗经柜航灯射来的昏暗光亮,凝视着他奇特而苍白的脸。随后我又望着朦胧的大海,他的那个小岛就隐藏在这朦胧夜色之中。
在我看来,来自苍茫大海的这个人,就是为着救我性命而来的。明天他就要离船而去,同时也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就算是在一般情况下,这也会使我产生一点忧思,更何况又是在如此满腹疑问的情况下呢!首先,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竟独身一人生活在这个人所莫知的小岛上,此外,还有他那些离奇的托运物品。我发觉,我自己也在重复着船长的问题了:他要这些动物究竟干什么呢?还有,当我开始谈起这些动物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假意地说这些动物不是他的呢?再有,在他的那个可称之为人的随从身上,有那么一种奇怪的特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像。给这个人的周围包上了一层神秘的疑雾。这不仅抓住了我的想像,而且锁住了我的舌头,使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快到午夜了,我们关于伦敦的闲谈才渐渐地少了。我们并排靠着舷墙站在那里,梦幼地注视着寂静平稳、星光闪烁的大海,各自追随着自己的思绪。这是适于抒发感情的气氛,我开始表示我的感激之情。
“假如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停了一会儿我说,“是你救了我的命。”
“碰巧啊,”他回答道,“只是偶然的机会。”
“我倒是愿意向你这位起了绝大作用的温和的人,致以我的谢意。”
“谁也不用谢。你有这个需要,我有这个学问,我把从一个人身上所能得到的,都注射给你并且喂你喝了。我烦闷无聊,正想找些事做,假如那天我疲惫不堪,或者假如我不喜欢你的长相,那么——那该是个引人好奇的问题了,谁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呢?”这使我的情绪有些沮丧。
“不管怎么说——”我开口说道。
“跟你说,这是个偶然的机会,”他打断我的话,“就像人的一生中所遇到的一切事一样。只有傻瓜才看不到这一点。我——一个被现代文明驱逐出来的人——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不是一个享受着伦敦各种乐趣的快活的人?只不过是因为——十一年以前——在一个浓雾之夜,在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一时冲动,失去了理智。”
他停了下来。
“说下去呀?”我说。
“就这些了。”
我们又重新陷入寂静。一会儿,他笑了起来。
“在如此星光闪烁之下,的确是有什么东西松开人们的话头。我是个傻瓜,可不知为什么,我愿意告诉你。”
“无论你告诉我什么,你可以相信,只会是我一个人知道??假如这就是你所顾虑的。”
眼看他就要开始叙述了,但又满腹猜疑地摇了摇头。
“别讲了,”我说。“对我反正都是一样。归根到底,最好还是保守你的秘密吧。假如我能够取得你的信赖的话,你可以向我倾吐秘密,从中你将一无所得,只不过是一点安慰。假如我不能得到??那么?”
他犹豫不决地咕噜了几声。我觉得,我使他处于窘境,使他进退两难地处于轻率地吐露真情,而又感到欠慎重的心境之中;说实话,其实我倒不是那么急于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把这个年轻的医学院学生赶出了伦敦。我猜度着,耸了耸肩,走开了。船尾栏杆旁静静地靠着一个黑影,注视着繁星。那是蒙哥马利奇怪的侍从。听到我的脚步声,侧过头来迅速地瞥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开了。
也许,这对你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段,可对于我,这却像是突然的一击。靠近我们的唯一光亮。就中舵轮旁的那盏提灯。一瞬间,这家伙的脸从船尾的昏暗之中,转向了这一束亮光,我看到,在我身上瞥过的眼睛,闪着淡绿色的光。
那时,我并不知道,至少淡红色的光在人类的眼睛中并不是希罕的。这东西,就象是什么僵硬的非人之物向我走来。那黑色的身影,加上两只闪光的眼睛,穿透了我那已经成熟了的所有思维和感觉,一时间,童年时代已被忘却了的恐惧,又回到了我的脑中。随后,这一感触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了。对着星光,靠近船尾栏杆,只不过是个粗野的黑人影,一个毫无特殊意义的人影。我发觉蒙哥马利正在和我说话。
“那么,我想去睡觉了,”他说,“假如你呆够了的话。”
我不甚和谐地回答了他。我们走下甲板,他在我的船舱门前,向我道了晚安。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梦。下弦月升起得很晚。月光横跨我的船舱,投下了一束可怕的朦胧暗淡的白色光束,并且在我卧铺旁的船壳板上,映出了一个不祥之兆的模糊物像。一会儿,那群猎鹿狗又醒了,开始吠叫咆哮起来,所以我做梦时断续,几乎就没有睡熟,一直到天将破晓。
第五章 登上岛屿
一清早——这是我复原以后的第二天早晨,我相信,也是我被救起以后的第四天早晨——我从一路纷乱的睡梦中醒来了,我曾梦见了强盗和叫嚣的暴徒,后来感觉在我的上面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叫喊。我揉了揉眼睛,躺在那里静听着这些喧嚣的声音,有好一会儿搞不清楚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一会儿,又突然传来了光脚赤足塔塔的走路声,乱抛重物的响声,锁链猛烈相碰吱吱嗄嗄,叮吟当啷的撞击声。我又听到咻咻的水声,船好像是突然转了向,带着泡沫的黄绿色的海浪溅过小小的圆形舷窗,在窗户上留下了串串的水珠。我飞快地套上衣服,走上甲板。
当我走上扶梯的时候,太阳刚刚冉冉升起。对着被朝阳染红了的天空,我看见了船长宽阔的后背和火红的头发;隔着他的肩膀,还看到了那头美洲山豹在装好了索具和后桅斜桁帆下的桁帆杠之间转来转去。看样子,这头可怜的野兽被吓得够呛,只见它又蜷缩在小笼子的尽里头了。
“把它们都弄到船外去!”船长咆哮地嚷道。“把它们都弄到船外去!快把它们统统都赶走,我们要把船搞得干干净净的。”
他挡住我的去路,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便登上甲板。他吃了一惊,忽地转过身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两眼直钩钩地盯着我。用不着内行的眼睛便可看出,这家伙酒醉还没有醒。
“你好!”他笨拙地说道。一会儿,眼光闪了一下,“哎呀!这不是??先生——??什么先生来着——?”
“普兰迪克,”我说。
“普兰迪克见鬼去吧!”他说。“住嘴——这才是你的名字。住嘴先生。”回击这家伙的挑战,是没有什么益处的。可是我对于他的下一步行动,
的确是毫无准备。他伸出手扶住梯口,梯口旁,蒙哥马利正站在那里和一个显然是刚刚上船来的白发男子交谈着。这个男子块头很大,穿着一身污脏的蓝色法兰绒衣服。
“这边请,该死的住嘴先生。这边请,”船长高声咆哮道。
蒙哥马利和他的伙伴,在他高声喊喝时,转过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这边请,该死的住嘴先生——我就是这个意思。下船吧,住嘴先生——别浪费时间,赶快。我们正在清船,清理整个这艘神圣的整洁的船。请你下船。”
我被惊呆了,哑口无言地注视着他。可我转眼间又想到,这正是我所要求的。一个孤身的船客,失去了和如此动不动就翻脸的酒鬼同船旅行的希望,是完全不值得惋惜的我转向蒙哥马利。
“我们不能收留你,”蒙哥马利的那个同伴简明地说。
“你们不能收留我!”我吃了一惊,说道。这个人的脸盘如此四方,脸色如此坚毅,我生平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喂,”我说道,转向船长。
“下船,”船长说。”这艘船不再是为野兽和比野兽还要坏的吃野兽的野兽准备的了。请你下船去??任嘴先生。假如他们不能收留你,你随处漂流好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你得下船!和你的朋友们一道。我和这个神圣的小岛再也没有 关系了,阿门!我受够了它了!”
“可是,蒙哥马利,”我恳求道。
他扭曲着下嘴唇,绝望地用头点了点站在我身旁的灰白头发的男子,表明他无能无力。
“我请你立刻下船,”船长说道。
随后开始了一场奇怪而热闹的三角大争辩。我一个一个地向这三个人轮番恳求,先是恳求那个灰发人让我上岛,又恳求喝醉了的船长留我在船上,我甚至还向水手们高声恳求。蒙哥马利一言不发,只是摇着头。
“告诉你,请你立刻下船,”船长就是重复着这一句话??“让法律见他妈的鬼去吧!这里我就是国王。”
最后,我必须老实地承认,在一次猛烈的恐吓威胁中间,我的嗓子突然变了音。只觉得一阵发狂般的暴怒。我走到船尾去,忧郁凄凉、视而不见地在那里凝视着。
这时,水手们正在迅速地执行着把行李包裹和装在笼子里的动物搬运下船的任务。一只带有两个直立的斜桁用四角帆的汽艇,停靠在纵帆船后面的背风处,各色各样的货物被吊运到这只艇上去。因为纵帆船的一侧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那只艇的船身,所以我当时也没有看到从岛上来接运货物的人们。
蒙哥马利和他的同伴,谁也丝毫没有理会到我,而是忙于帮助和指挥正在卸货的四、五个水手。船长也走了过来,与其说是在帮忙,还不如说是在捣乱。我一会儿感到自暴自弃,一会儿又想要孤注一掷。有一两次,当我站在那里等待着事情自行了结时,我曾无法控制自己一时的冲动,想要嘲笑我这悲惨的绝境。我感到更为可怜的是,我连早餐也没有吃。饥饿和缺血的现状,夺走了一个男子所应有的气质和勇敢。我非常清楚地觉察到,在遭此大难之后,我既没有精力抗拒船长要把我驱逐下船的决定,也没有精力强使蒙哥马利和他的同伴应允容我在岛上栖身。我只得被动地等待着命运的决定。把蒙哥马利的货物搬运到艇上去的工作,就仿佛我不存在似地继续进行着。
说话之间,货物搬完了,继之而来的是一场争斗;我衰弱得无力抗拒,被连拖带拽地拉到了舱口。就在此时此刻,我也还是注意到了在汽艇上和蒙哥马利在一起的那些人的古怪的、黄黄的面孔。可是此时,那只汽艇已经是满载重荷了,并且被火急火燎地用篙推开了。越来越宽的绿水间隔,出现在我的脚下,我用尽全力拥向后去,以免栽进水里。
汽艇上的水手们嘲弄地叫喊起来,我听到蒙哥马利在咒骂他们。说话间,那个船长在大副和一个水手的帮助下,连推带搡地把我推向船尾。“维茵夫人”号的救生艇一直被用绳子拖在船后,已经涌进半船的海水了,而且没有桨,也没有食物和饮料。我拒绝上这条船,整个身子趴在甲板上。最后,因为没有船尾扶梯,他们就用绳子把我吊进了这条救生艇,并且割断了绳子,任我漂泊而去。
我离开纵帆船慢慢漂去。在一种恍惚昏迷之中,我注视着:全体水手们开始拉紧支撑船帆的全部绳索,纵帆船缓慢但又是稳稳地调转船头,占了风势。船帆扯起,随风漂动,当兜着了风头时,风帆鼓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纵帆船饱经风霜、向我倾斜的舷侧。转眼间,她就越过我的视角范围我没有转过头来追踪她的航迹。起初我简直不能相信所发生的这一切。我偎缩在救生艇的船底,心神恍惚,茫然呆视着那空旷的、油汪汪的大海。转瞬间我意识到,我现在重又置身于当时已半淹没在海水里的、这个小小的苦难地狱之中了。越过小船船舷的上缘回首望去,我看到纵帆船离我远去,那个红头发的船长,扶着船尾栏杆在那里嗤笑着我;转头再向小岛望去,但见那只汽艇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靠近岸滩了。
突然之间,这一被遗弃的严峻现实对我变得十分清楚了。除非能有偶然的机会漂向陆地,我是没有任何办法到达那里的。你们应该记得,在这只救生艇中漂泊这许多天,至今我的体质还很弱。我腹中空空,头晕目眩,如果不是这样,可能我就会有更多的气力了。然而目前的情况却成了这个样子,我突然开始哽咽,并痛哭起来。小的时候不算,从那时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痛哭过。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在突然爆发的极度绝望中,我用拳头猛击船底的存水,并且疯狂地踢着侧舷的上缘。我高声地祈求上帝,让我死去吧。
第六章 面貌邪恶的船夫们
但是,小岛上的人,看到我真的漂泊而去,对我又发了恻隐之心。我缓缓地向东漂去,小船倾斜着向小岛靠去。一会儿,我看到那只载运着货物和人的汽艇调过船头,向我驶来,这时我真是发狂般地舒了口气。这只汽艇满载重荷,当她靠近我时,我清楚地看到,蒙哥马利的那个白头发、宽肩膀的同伴正坐在船尾帆脚索那里,四周围着一群狗和几个包装箱。这位老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在船首靠近美洲山豹的那个走路蹒跚的黑脸汉,也是那么目 不转睛地盯着我,旁边还有另外三个人,长得都象野兽似的那么古怪,那群猎鹿狗正冲着他们狂吠猛嗥。正在掌着舵的蒙哥马利,操纵着汽艇靠近了我,他站起身来,抓住我小船头上的缆蝇,并且把它拴紧在他的舵柄上,以便把我的船拖走,因为汽艇上一点空余地方也没有了。
那时我已经从发狂的状态下的清醒过来了。当蒙哥马利勇敢地靠近我的时候,我回答着他的召唤。我告诉他,这只小船已经快要沉没了。他递给我一个小木桶。拖拉的缆绳在两船之间一下子绷紧了,我被这猛然的一拉,向后闪动了一下,有好一段时间,我一直忙于用这个木桶把船内的积水戽出去。一直到我把水戽得见了船底——把小船中的积水都给戽出去了,小船完全没有问题了——我才有工夫细看看汽艇上的人们。
我发觉,那个白头发的人,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不过照此时我的揣度,他的表情好象带有某些困窘。当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时,他就俯视着卧在他两膝中间的那些猎鹿狗。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是个敦实有力的人,前额非常漂亮,面容却相当迟钝;但是他的上眼皮,就像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那样,古怪的耷拉着,结果使得眼睛总像是在朝下看。他那大嘴的嘴角向下撇着,总是显出一副刚毅好斗的神气。他和蒙哥马利低声谈着话,声音是那么低,我无法听到。我的目光从他的身上又移到他的另外三个船夫身上,他们真是一群古怪的船夫。我只看得见他们的脸;但就是在他们的脸上,也有一些我说不出来的什么东西,使得我一阵一阵地作呕,厌恶。我紧盯着他们,这种印像并没有消失,尽管我还是没能看到究竟是什么引起了我的这种感觉。在我看来,他们好像是棕色人种,可是他们的胳膊、腿,一直到手和脚,都奇怪地用一些又薄又脏的白色毛呢缠裹着。
过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男人有像这样打扮的,只有在东方,女人才有这样的装束。他们还戴着头巾,从头巾下面露出了紧盯着我的小妖精似的脸,下巴都向前突出着,眼睛炯炯发亮。他们的黑头发又长又软,几乎就像马鬃一样。他们坐在那里,看起来那身材高矮超过了我所见到的任何人种。我知道的那个白发男子,是有六英尺高,坐在那里,也比这三个人中间的任何一个都矮一头。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们三个人谁也没我高,不过他们的上身格外地长,大腿部分却格外地短,而且还古怪地弯曲着。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确是丑得吓人。隔着他们的脑袋,在前横帆下,在黑影之中,可以看到那个黑脸汉一闪一亮的眼睛。
就在我紧盯着他们看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我的凝注的目光,一个接一个地都躲开了我的视线,可又都古怪地、偷偷摸摸地看着我。看来,我可能是惹恼了他们,于是我把注意力转向我们越来越接近的小岛。
小岛地势很低,满岛覆盖着繁茂的草木,主要是一些天然生长的棕榈树。不知是从岛上的什么地方,一缕细细的白色的烟雾,斜刺里冉冉升起,直飘到无边无际的高空,然后又像是一片落下的羽毛那样散开了。我们现在是位于一个宽阔海湾的环抱之中,海湾两边都相连着低低的崎岬。海滩上都是暗灰色的沙土。海滩的坡度很陡,一直延伸到山岭处。山高大约海拔六七十英尺,岭上长着一些树木和灌木丛。通向山岭的半路上,有一座四方的黑白相问的石头围场,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半用珊瑚,一半用轻石质的熔岩建造成的。可以看到围场的里面架起的两个茅草屋顶。
在水边,有一个男子站在那里等候着我们。当我们距岛尚远的时候,我觉得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些外貌古怪的家伙,一溜烟地钻进了斜坡上的灌木丛中,可是当我们的船靠近岸时,却连一个也看不到了。等候着我们的那个人,中等身材,长着一副黑人似的黑面孔,大嘴巴,几乎没有嘴唇,瘦长得出奇的胳膊,又大又瘦的脚,罗圈腿,站在那里,向前探着那副迟钝的脸,注视着我们。他也同蒙哥马利和他的白发同伴一样,穿着蓝色法兰绒的外套和裤子。
当我们更靠近海岸时,只见他在海滩上来回奔跑着,动作是那么古怪滑稽。蒙哥马利一声令下,大艇上的四个水手立刻跳了起来,姿势是那么古怪,他们扯下了斜桁用的四角帆。蒙哥马利掌着舵,驾着我们的船转了个圈,把船驶进了一个在海滩上挖掘出来的狭小的船坞。当时海滩上的那个人赶忙向我们跑来。这个船坞,这是我这样称呼它,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水沟,在当时涨潮的情况下,刚刚能容得下这只汽艇。
船头搁浅在沙滩上了。我用那个小桶挡了一下,以免我的小船撞向大船的船舵,并且解开了缆绳,上了岸。那三个包着围巾的人,以没法再笨的动作爬出船,跳到沙滩上,在沙滩上那个人的帮助下,立刻动手卸货。我特别感到吃惊的是,那三个缠裹着围巾的船夫的腿,活动起来是那么古怪。他们的腿并不僵直,但是却希奇古怪地扭曲着,简直就好像接错了骨头似的。当那个白发人和那群狗上了岸时,那群狗还在那里狂吠着,绷紧着锁着它们的铁链,跟在这些人的后面追逐着。
那三个大家伙,彼此用奇怪的喉音交谈着。当他们准备搬运堆积在船尾的一些包裹时,曾在沙滩上等候着我们的那个人,开始兴奋地和他们交谈起来。照我猜度,他们说的是某种外国话。以前在什么地方我曾经听到过这种话,可是我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了。那个白发人站在那里,在六只狗的纷乱喧嚣声中,紧紧地牵着它们,高声喝斥着。蒙哥马利卸下船舵,也上了岸。大家都一起着手卸起货来。由于很长时间没有进食,再加上没有遮盖的脑袋受到太阳的曝晒,我衰弱得没有力气帮他们一把了。
一会儿,那个白发人好像是想起了我的存在,走到我的面前。
“看来,”他说,“好像你还没有吃早餐。”
在他重重的眉毛下,小小的眼睛炯炯有神,黑黑地闪着光。
“对此我必须向你致以歉意。现在你是我们的客人了,我们必须使你感到舒适,尽管你知道,你是未经邀请的不速之客。”
他以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我的脸。
“蒙哥马利说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普兰迪克先生,他说你懂得一些科学。我可以问一下,这指的是什么吗?”
我告诉他,我在皇家科学院工作过几年,并且在哈克斯莱的指导下,在生物学方面做了一些研究工作。听到这儿时,他轻轻地抬了抬眉毛。
“这样,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普兰迪克先生,”他说,在他的表情中,稍微带了那么一点敬意。“正巧,这里,我们是一些生物学家。这是一座生物学研究站——某种形式的研究站。”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缠裹着白布的人们身上,他们正忙于用滚轮把美洲山豹运向围场。“至少我和蒙哥马利可算是生物学家。”他补充道。
停了一会儿,“我不敢说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我们离开了通向任何地方的航道。大约十二个月左右,我们才看得见一次航船。”
他突然没礼貌地离开了我,走上沙滩,路过那群人,我想,他又走进了围场。另外两个人在帮着蒙哥马利,把一些较小的包裹物品装上一辆低轮子的手推车。那头美洲山豹和那些兔笼还在汽艇上,那群猎鹿狗还在踢撞着船的坐板。装完了货,三个人一起扶起推车,在美洲山豹后,开始推运起这一吨多重的货物。一会儿,蒙哥马利离开他们向我走回来,伸出了他的手。
“我很高兴,”他说,“就我自己来说,很高兴。那个船长是个蠢货。他会难为你的。”
“是你,”我说,“又救了我。”
“这要看具体情况了。我包你会发现这个岛是个非常奇怪的所在。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的行动会非常小心谨慎的。我会非常谨慎从事的。他——”他犹豫起来,看来又改变了主意,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帮我运一运这些兔子好吗?”他说。
他摆弄这些兔子的动作很奇妙。我也参加了进去,并且帮他把一个兔笼拖到岸了。刚把笼子拖到岸上,他立刻打开笼门,抬起笼子的一头,把里面的乱蹦乱跳的兔子全部倒出在沙地上了。这些兔子争先恐后、一个压着一个、全部堆在了一起。蒙哥马利拍了拍手,这些兔子,我想大约有十五到二十只,立刻一蹦一跳地跑上了沙滩。
“生儿养女吧,我的朋友们,”蒙哥马利说,“好补充小岛的给养。目前我们这里相当缺乏肉食。”
当我看着这些兔子跑得无影无踪的时候,那个白发人带着一高颈瓶的白兰地和一些饼干回来了。“先让普兰迪克少吃一点吧,”他以远比以前亲切得多的语调说道。
我没有多噜苏,立刻开始吃起这些饼干来。这时,那个白发人帮着蒙哥马利把另外二十来只兔子从笼子里放了出来。三个大笼子和那头美洲山豹,被进了围场。我没有动那瓶白兰地,因为我有生以来滴酒不沾。
第七章 锁着的门
读者可能会了解到,起初我周围的这一切是多么离奇,我现在这种局面,就是这一系列预料不到的历险结果,而我对于周围这些事物的奇异之处,一时还辨别不清,尚未领悟。我跟着美洲驼走上了沙滩,蒙哥马利赶上了我,并请我不要走进石头围场。我此时注意到,装在笼子里的美洲山豹和一堆货物、被置放在这个四方围场的门前。
我转过身来,看到那只汽艇上的货物已经全被卸完了,汽艇又被划了出去,并且被拖上了沙滩。那个白发人正在向我们走来,他和蒙哥马利交谈着。
“现在该谈谈咱们这位不速之客的问题了。我们对他怎么办呢?”
“他懂得一些科学,”蒙哥马利说。
“我渴望着再投入到工作中去——利用这些新的东西,”白发人说道,用头指了指围场。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了起来。
“我敢说,你是渴望着这个的,”蒙哥马利以一种根本不是真心诚意的语调说道。
“我们不能把他送到那边去,我们也没有闲工夫给他建造一座新的茅屋。而目前我们显然还不能把他当做心腹朋友。”
“我在你们的掌握之中,”我说。对于他说“那边”究竟指的是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也正在考虑这件事,”蒙哥马利回答道。“我的房间外边还有一道门——”
“对,”那个年长的人立刻答了一声,瞧着蒙哥马利。我们三个人一起朝着围场走去。“普兰迪克先生,很对不起,我对你保守了一个秘密——可是你要记得,并不是我们请你来的。这里,我们这个小小的场所,包含着某种秘密,我们这里事实上是某种形式的青髯公①秘室。对于一个神志健全、头脑清醒的人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目前——由于我们还没有了解你——”
【① 青髯公:法国一个古老故事中主人公的别号。他一次外出旅行,把古堡的钥匙留给了续娶的新婚妻子,但却禁止她进入其中的一间秘室。他的妻子出 于好奇,打开了这间屋子的房门,发现其中是被青髯公杀害了的六个前妻的残骸。青髯公归家后,发现了钥匙上的血迹,知其新妻违背了他的吩咐。正在他要斩下其新妻的首级时,其新妻的两个兄弟赶来将他杀死。此处莫罗(白发人)用其做为比喻,以暗示不得擅入石头围场。】
“当然,”我说,“除非我是个傻子,才会对于你们还不大信任我而恼火。”他扭曲着大嘴,现出微微的一笑。他是属于那种面貌阴沉的人,这种人嘴角向下一撇,就算是笑了。对于我这种能满足他的愿望的顺从,他点头答谢。我们路过了围场主要的大门,这是一扇沉重的周围包着铁皮的木头门,上着锁,汽艇上的货物都堆在门外边;拐过弯去,我们又来到了以前我没有看到小门前。白发人从油腻的蓝色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串钥匙,打开了门,走了进去。尽管当时是在他的注意之下,可是他的大串的钥匙,以及对这个地方精心细致地上闩加锁,还是使我感到非常奇怪。
我跟在他后边走了进去,发现我是在一间小套间里。屋内家具陈设简单,但是不舒适;里边还有一扇内门,通向铺了砖石的庭院,门半开着,蒙哥马利立刻把这扇门关上了。屋里更为黑暗的一角,吊着一副吊床;通过一扇没有镶装玻璃、外面有铁栅栏保护的小窗户,可以望向大海。白发人告诉我,这就是我的房间,至于那扇内门,“以防不测,”他说,他将从另一边加上锁,请我万勿入内,他向我指了指窗前一具方便的带椅子的书桌,还有吊床近旁书架上的一排古书,我发现,这些书主要是一些外科著作和拉丁、希腊语的经典版本——而这两种语言,我都不能通畅地阅读。他通过外门走开了,好像尽量避免再一次打开那扇内门。
“通常我们就在这里吃饭,”蒙哥马利说。随后,好象是有所疑问,跟着也走了出去。“莫罗”,我听他叫道,当时我想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当我拿起书架上的书时,突然意识到:以前我在什么地方曾经听到过“莫罗”这个名字。
我在窗前坐了下来,拿出我身旁剩余的饼干,香甜地吃了起来,“莫罗?”通过窗户,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身穿白衣服的人,沿着沙滩拖运着一个包装箱。一会儿,窗户框把他遮住了。随后,在我身后,我听到把钥匙插入锁孔开锁的声音。隔了一会儿,透过锁着的内门,我听到已经从沙滩上运上来的猎鹿狗的喧闹声。这些猎鹿狗没有狂吠,而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用鼻子哼哼地吸气,愤愤地低声咆哮着。我能够听到它们的脚噼哩啪啦的拍打声和蒙哥马利抚慰它们的声音。
这两个人对于此地所藏之物的精心保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像,有好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着这件事,思考着对“莫罗”这个名字感到莫名其妙地熟悉之谜。而人类的记忆是何等的奇异古怪,当时我竟突然不能以适当的联想,回想起这个众所周知的鼎鼎大名。我的思路从这里又转向了对沙滩上那个肢体变形、缠裹着白衣的人的说不出来的猜疑。
当他拖运箱子地时候、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走路的姿态,这样奇怪的动作。我回想起,尽管我发现,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曾经不时地愉偷摸摸地看着我,而且这种目光和你熟悉那些纯朴的蛮族野人的坦白直率的凝视,是迥然不同的,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和我说过话。我不知道,但却很想知道他们说什么话。他们看起来部沉默寡言得出奇,而当他们偶而说话的时候,就响起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嗓音。他们是怎么搞的?随之,我又想起蒙哥马利的那个侍从的眼睛。
正当我在想他的时候,他走了进来。这时,他身穿一身白服,托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咖啡和一些烧好了的蔬菜。他走了进来,亲切地躬了躬身,把托盘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禁不住战栗地畏缩了一下。
接着,万分的惊愕使我瘫在了那里。在他的一绺像绳带一样的黑头发下,我看见他的耳朵!它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紧挨着我的脸。在褐色细软的毛皮遮盖下,露出了这个人的耳朵竟满是斑点!
“您的早餐,西(先)生①,”他说。
我凝视着他的脸,竟然没有顾得上回答他。他转过身向外门走去,侧着头古怪地审视着我。
我目送着他出了屋子。就在此时,无意之中,大脑的思路不知玩了什么把戏,我头脑里猛然涌出了这一组词:是“莫罗——霍娄斯②吗?”
【① 此处系诣说话发音不准,把“先生”叫成“西生”。】
【② 此处英文为Horrors,为“恐怖”之意”。】
“莫罗——?”啊!它使我的记忆回溯到十年以前。是“莫罗——赫若斯”。“莫罗恐怖案”这一组同在我的头脑里漫游了一阵,随后,我看到了为一组词以大红字刊印在一个浅黄色的小册子上。人们谈起这鲜红的印字,都会感到战栗发抖,毛骨悚然。接着,我清晰地记起有关的这一切。这个早已被人淡忘了的小册子,又令人震惊地、活灵活现地回到了我的记忆中。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而莫罗,我想,大约已经五十岁了,在当时,莫罗是一位杰出的、专横的生理学家,以其非凡的想象和在讨论中蛮横的坦率,闻名于科学界。难道这就是那个莫罗吗?他曾就有关输血的问题,公布了一些十分惊人的论据。此外,众所周知,还对于人体内部肿疡(例如癌或瘤)的病态生长,进行着十分有价值的研究工作,以后他的突飞猛进的研究工作突然结束了,他不得已离开了英格兰。一个新闻记者,经过周密的安排,以一个实验室助手的资格获得了进入他的实验室的机会,而其目的,却在于谋求轰动世间的暴露。借助于一次震惊的意外事件——假如这的确是一次意外事件的话——他的可怕的小册子变得声名狼藉了。就在出版发行这本小册子那一天,一只可怜的狗,被剥了皮,并且还被用其他的方法搞得残缺不全,伤筋断骨,逃出了莫罗的住家。
当时正值八九月间的新闻饥荒期,一位卓越的编辑,正巧是这位临时实验室助手的堂兄,对此事件呼吁国民良心公断。良心,对研究手段采取了敌对态度,这,并不是第一次。这位医生简直就是在一片叫骂声中,被喝吼出了这个国家。也许这是他这样做而应得的结果,可是我仍然认为,与他共事的那些研究者的不大热心的声援支持,以及他被大量的科研工作者所摈弃,还是一件耻辱的事。然而,按照那个新闻记者的报道,他的一些试验,也太残酷了,其实莫罗满可以放弃他的研究,借以换得社交的安宁,但是很显然,他更喜爱他的研究,正像曾经一度死死地被研究工作所迷住的大多数人那样。他没有结婚,而且真的是一无所有,除了沉浸在他自己的嗜好中以外。
我确信,这一定就是那个人。每一件事都表明了这一 点。我渐渐明白了现在连同其他货物一起被运到屋后的围场中的那头美洲山豹和其他动物的注定命运该是如何了。一股淡淡的奇怪的味道,某种熟悉的恶臭味,一种到目前为止,在我记得的场合里曾经存在过的那种味道,突然之间涌现在我的思绪之前。这是手术室里防腐剂的味道。隔着墙,我听到美洲山豹在狂嗥,一只狗好像挨了揍似的,在那里吠叫着。
然而肯定无疑,特别是对另一个科学家来说,在活体解剖中,绝不存在像解释这一隐秘时所说的那样恐怖的事情。通过我的思维的某些奇特的飞跃,蒙哥马利那个侍从的满是斑点的耳朵以及闪光的眼睛,又轮廓无比清楚地涌回到我的眼前。我放眼望去,凝视着我面前蔚蓝色的大海,大海在使人情爽的微风之下泛着泡沫。我让过去几天来的这些和其他的一些奇特的记忆,像演电影一样,一幕接着一幕地在我脑中映过。
这能意味着什么呢?在一个孤独凄凉的小岛上,一个加封上锁的围场,一个声名狼藉的活体解剖者,还有这些走路一瘸一拐、畸形变态的人们?
第八章 山豹的哭叫
蒙哥马利的到来打断了我关于这个人的神秘、猜疑的纷乱思绪。后面跟着他的那个畸形怪状的侍从,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些面包、薄荷和其他一些食品,还有一瓶威士忌,一水罐水,三个杯子和刀子。我斜着眼睛对这个奇怪的家伙瞟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用疑虑不安的目光盯着我。蒙哥马利说,他将和我一道进午餐,而莫罗因为正忙于一些工作脱不开身,因而不能前来。
“莫罗!”我说,“我知道这个名字。”
“唷,糟了!”他说。“我真是个傻瓜,跟你提起这个名字来。我应该考虑到的。不管怎么说,这会使你略微觉察到我们的——秘密。威士忌?”
“不,我从来不喝酒。”
“但愿我也是个戒酒的人。可是,骏马被偷走了,锁门还有什么用处。正是这可怕的东西把我引到这儿来的。那一夜,那个浓雾之夜。当莫罗提出把我救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我真是走运。这很奇怪?”
“蒙哥马利,”当外边的门被关上了的时候,我突然说,“你的那个侍从的耳朵为什么有那么多斑点?”
“他妈的!”他把第一口满嘴的食物咽下去后说道。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然后重复道:“耳朵上有那么多斑点?”
“许多小斑点,”我噎了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而且耳朵边上还有一绺黑色的细毛。”
他深思熟虑地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和水。“我的印像是??是他的头发盖着了他的耳朵。”
“他在我面前弯下身来,把你送给我的咖啡放在桌子上时,我都看清楚了。而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此时,蒙哥马利已经从因我提问而造成的惊愕之中清醒过来了。
“我一直认为,”他故意不慌不忙地用他那大舌头的韵味强调地说,“他的耳朵是有点那个。从他遮盖耳朵的样子??他的耳朵像什么样子呢?”从他的表情中,我深信他对此完全是装做不知道。可我还是很难告诉他说,我觉得他是个骗子。
“有很多斑点,”我说,“很小,像毛皮似的——清清楚楚地像毛皮似的。这个人从上到下真是我从没见到过一个最奇怪的人。”
一声动物痛苦的粗哑尖叫声,从我们后面的围场里传了出来。从叫声的深沉和音量,可以证实这是美洲山豹在惨叫。我看到蒙哥马利哆嗦了一下。
“怎么!”他说。
“你是在什么地方搞到这个家伙的?”
“嗯,旧金山??我承认,他是个丑陋的、样子像野兽似的人。很迟钝,你知道。记不起来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了。但我和他习惯了,你知道。我们彼此都习惯了。他把你吓得够呛吧?”
“他太反常了,”我说,“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别以为我是想入非非,他走近我时,总给我一种令人厌恶的感觉,使得我毛骨悚然。实际上,的确稍许有一点??恶魔一样的感觉。”
我向他说这番话时,蒙哥马利已经停止了咀嚼。
“太奇妙了,”他说,“我却看不到这一点。”
他又吃了起来。
“我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他一边咀嚼着,一边说。
“‘吐根号’船上的水手们??准也有和我同样的感觉吧。对这个可怜的不幸的人,合伙地进行猛烈的攻击非难。??你看到那个船长了吗?”突然,那头山豹又嗥叫了起来,而这次显得更加痛苦了。蒙哥马利低声地骂了一声。我有点想就沙滩上那些人的问题来非难他。
就在这时,里面的那头可怜的畜牲发出了一连串的短促、刺耳的尖叫。
“你们沙滩上的那些人,”我说,“他们是哪个种族的?”
“出色的帮手,不是吗?”他心不在焉地说,对那头野兽的尖叫,皱着眉头。
我没有再说什么。又一声尖叫,比前几声还要凄厉。他用阴郁的灰色的眼睛看了看我,随后又倒了一些威士忌。他试图把我引到关于酒精的讨论之中,他自称就是用它救了我的命。看来他是急于强调这个事实,就是多亏了他才救得我一命,要我对他感恩戴德,我心烦意乱地搭着腔。
不一会儿,我们吃完了饭、那个丑陋畸形、有朵上斑斑点点的怪物收拾了桌子。蒙哥马利离我而去,屋内又剩下我一个人了。这一段时间里,对于正在被活体解剖的美洲山豹的凄厉叫声,他一直处于一种掩饰不住的激怒之中。他曾经很奇怪地说到他缺少勇气,可他却把我一个人撇在了这里,撇在了这个显然需要勇气的地方。
我自己只觉得那叫声实在太刺激人了。下午一点钟、一点钟地过去了,凄叫声也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强烈。起初,这些凄叫声令人十分痛苦,可是由于这些叫声不间断地反复出现,最后简直使我烦躁不安,心绪失常了。我把一本一直在读着的霍拉斯的注释书扔在一边,捏紧了拳头,咬着嘴唇,在屋里走来走去。
后来,我不得不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那声声撕裂人心的恳求的嗥叫对我的刺激,渐渐变得越来越深了,最后那凄叫声显得所受的痛苦是那么剧烈,使我在这个狭窄的屋里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我跨出屋门,沐浴在傍晚令人昏昏欲睡的暑热之中,我走过围场的大门——我注意到门又被锁上了——转过了墙角。
在门外,那凄叫声显得更加响亮刺耳了,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在这一声声的凄叫里。假如我早知道隔壁的屋里会有如此一场痛苦,或者如果它是个不能出声的动物,我相信——我一直在这么想——也许我就会能经受得住了。当把折磨痛苦诉诸于凄叫,使得我们每根神经都在战栗时,一种恻隐之心就会使我们感到烦恼不安。尽管阳光灿烂,在温柔的海风中,像扇子一样的绿树叶在摇曳飘动着,可是这个世界还是一片混乱,被一些漂浮着的黑的和红的幽灵幻像,给弄得污脏模糊了。我这样想着,渐渐走远、直到再也听不到石墙屋里传来的凄惨的叫声。
第九章 林中之物
我大步穿过覆满屋后山脊的灌木丛,毫不留意地信步走去,继续穿过那边丛密的直杆林中的树荫,不久,我已经不知不觉来到山脊另一边了。顺着坡势下来,我走向一条从线狭窄的山谷中流出来的涓涓小溪。由于我走出了一段距离,或者由于这些密密丛林的阻挡,使得可能来自围场的任何声音都传达不到了。周围一片寂静。一会儿,随着一阵沙沙的响声,跑出了一只兔子,在我面前一蹦一跳地跑上了山坡。我犹豫了一下,在树荫的边上坐了下来。
这地方真令人心旷神怡。那条小河被两岸茂密的草木遮掩了起来。只有一处,我可以望见河水闪着金光流过一块三角形的小块地界。在更远的那边,透过浅蓝的烟雾,我看到一片杂乱的树木和藤枝蔓草,上面又是灿烂的、蔚蓝色的天空。这里和那里,到处是一片白色或深红色的斑点,显示着一片爬曳着的寄生植物的繁茂昌盛。有好一会儿,我放眼遍览这一美景。接着,蒙哥马利那个侍从的奇怪的特征,又开始在我的脑子里翻腾起来。可是天太热了,简直不能细致地思考。一会儿,我进入了一种平静的、半睡半醒的状态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小溪那一边,葱翠的草木里沙沙的响声把我惊醒了。
有一会儿,除了羊齿植物和芦苇丛中飘摇着的尖部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见。接着,突然在小溪的岸边,出现了个什么东西——起初,我分辨不清这是个什么东西,只见他把头弯到水面上,开始饮起水来。随后我才看清楚,这是个人,可他却像个野兽那样,走路四脚着地!
他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古铜颜色的脸,黑黑的头发。看来,这些小岛上的居住者,都有着众人一面的古怪丑陋的特征。饮水时,我可以听到他用嘴唇吸水的响声。
我倾身向前,以便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手碰动了 一些熔岩,噼哩啪啦地滚下了山坡。他好像有罪似的抬头望了望,他的眼光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立刻爬了起来,站在那里用笨拙的手擦擦嘴,注视着我。他的腿还不够他的身子的一半长。就这样,我们尴尬地彼此对视着,大概僵持了有一分钟。随后,他从我右边的灌木丛中偷偷地溜走了,还不时地停下来。向后望了一两次。我听到羊齿草叶子簌簌的响声,只见他跑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跑开时,他死死地盯我一眼。他踪影消失以后好久,我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向他逃去的方向凝视着。我那昏昏欲睡的平静之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身后的响声把我吓了一跳。我猛然转过身去,看到一只兔子扑打着白色的尾巴,在山坡上消失了。我跳起身,站了起来。
这个古怪的、半动物似的家伙的出现,突然使我更增加了午后寂静的感觉。我相当紧张地四下望了望。我两手空空,什么武器也没有,感到非常遗憾。后来,我想到,我刚刚看到的这个人,是穿着浅蓝色衣服,而不是像野人那样赤身露体的从这一事实中,我试图说服自己,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安详的怪人,只是他那呆笨狞恶的怪样子给人一个错觉。
然而,对于这家伙的出现,我还是感到无比的心烦意乱。我沿着山坡向左边走去,不时转动着头,在树林中左右前后窥视着。既是人,为什么走路时四脚着地。而且用嘴唇吸水呢?一时,我又听到一头野兽在号哭哀叫着,我以为这又是山豹在凄叫。我转过身去,朝着和凄叫声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就这样顺路来到溪旁,我过小溪,穿过灌木丛漫步走上山去。
地上一大片新鲜的、猩红色的东西把我吓了一跳。走过去,我发现这是一种特殊的菌类,出叉分枝,起着铍纹,就像带叶的地衣一样,可是一碰它,就成了粘稠的浆液。随后,在茂密的羊齿草的阴影中,我碰到了一个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一只兔子的尸体,上面满是发亮的蝇虫。兔子的尸身还是温的,头部却被揪去了。我惊呆了,站在那里,看着四溅的血迹。这里,至少是小岛的一个“访问者”被杀害了!
周围没有其他暴力的痕迹。看来这只兔子好像是突然被抓住,并被杀死的。看着那小小的、毛茸茸的躯体,我觉得很难理解,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我站在那里,我在小溪旁看到那个人那副不像人样的面孔,而在我脑中出现的莫名的恐惧,此时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开始意识到,我在这些未被发觉的人们中探险,是何等胆大妄为的事。我觉得,周围的树丛顿时改变了样子。每一处树荫,都变成了不仅仅是一处树荫,而变成了草木皆兵的伏兵所在,每一声沙沙的响动,都使我惊吓不已。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盯着我。
我决定返回沙滩上的围场。我突然转过脸去,猛然——很可能甚至是狂乱地——冲过灌木丛,急于在我周围再寻得一处清静的所在。
在我跑到一块空地前,我及时地停住了脚步。这是一次采伐树木所辟成的一块林中空地,一些树苗已经窜了出来,在争相占有这块空间。而那边,茂密生长着的花茎和缠绕着的枝藤,以及蘑菇菌类和各色各样花朵的斑点,又把路径封盖了起来,在我面前,一个长满了菌类的巨大树墩上,一块儿趴着三个古怪畸形的人形,他们还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 其中一个显然是个女性,另外两个是男性。他们全是赤身裸体,只是身体的中间缠着一块鲜红色的布。他们的皮肤,都是暗淡的粉红色,我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有这种颜色皮肤的野人。他们的脸盆胖得都没有下巴了。额头都是凹进去的,头上长着稀稀疏疏像棕刷子一样的硬直的头发。过去我从没看见过这种野兽一样的家伙。
他们正在交谈着,或者至少是一个男性在和另外两个人谈着话。他们三个谈兴正浓,以至于没有留意到我走来的沙沙声。他们左右摇晃着脑袋和肩膀。正在讲话的那个男性,声音浑浊不清,而且伤感含泪。尽管我听得很清楚,可我还是分辨不清他说的是什么。看来,他好像是在叽哩咕噜地背诵着什么复杂的莫名其妙的话。
一会儿,他人话音变得尖得刺耳,只见他伸开手掌,站了起来。
这时,其他两个人开始一起叽哩咕噜地讲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也站了起来,伸开手掌,随着单调吟唱的韵律,他们摇晃着身体。这时,我注意到,他们的腿出乎寻常地短,而他们的脚却又粗又笨,又瘦又长。三个人又慢慢地围了个圈子,抬起脚,又跺下脚,还挥动着胳膊。在他们韵味十足的背诵中,不知不觉地混进了某种腔调,在诵唱收尾时,还唱着好像这样的重复句——“阿鲁拉”,或者是“巴鲁拉”。他们的眼睛开始闪起光来,那丑陋的脸上,也绽开了奇怪的喜悦表情,口水从没有嘴唇的嘴里直往下掉。
在我观看着他们古怪的、莫名其妙的动作时,突然我第一次清楚地察觉到:究竟是什么使我感到这么不愉快,究竟是什么给我两种矛盾的、冲突的感觉,那就是既觉得无比的奇怪,可又觉得无比奇怪的熟悉。这三个忙于从事这种神秘仪式的家伙,形状似人;若说其是人,却又浑身带着一些很熟悉的、十分奇特的动物神气。它们尽管有着人的形状,穿着破布衣服,尽管它们身躯形状具有粗鲁的人性味,可是在它们的行动中,在它们面部的表情中,在它们的一生中,掺进了某些抑制不住的、龌龊人的气味,一些粗鄙的气味,掺进了一些不容置疑的野兽的特征。
我站在那里,不禁被这种惊人的觉察震慑住了,接着无比恐怖的怀疑冲进了我的脑里。他们突然跃向了空中,开始是一个,接着又是一个,呜呜地叫喊着,哼诉着委曲。后来有一个偷偷地溜走了,有一会儿还是四脚着地,接着又立刻恢复了开始时的姿势。可是,这些怪物真正兽性的片刻流露,已经足够了。
我尽可能蹑手蹑脚地转身拨开树丛向后走去。当碰断了 树枝或叶子沙沙作响时,我时常变得那么僵硬不灵活,唯恐被他们发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敢于大着胆子自由地走动。
我当时的一个念头,就是逃开这些令人作呕的人们。没留意我已经来到了林中一条不明显的小路上了。当我横穿过一块小的林中空地时,突然,令人不快而吃惊地发现两条笨拙粗丑的腿,在树丛之中正在和我平行的路线上蹑足无声地移动着,距我可能有三十码远。纷乱的蔓草缠藤遮住了他的头部和上身,我猛然停住脚步,希望这个怪物没有看到我。而那两只脚却也随着我的止步而停住了。我是那样的紧张,只得屏着呼吸急速地、无比艰难地逃窜着。
我使劲地瞪大眼睛瞧了瞧,透过纵横交错的藤枝蔓草,终于分辨出来了,原来就是我刚才看见在小溪旁饮水的那个畜牲的头和身子。他动了动头。他从树荫里瞟着我时,他的眼睛里闪着鲜绿色的光,一种半明半闪的亮光。当他转过头去时,这亮光也随之消失了。有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随后,以无声的脚步穿过杂乱的草木跑开了。转眼之间,他就在灌木丛后消失了。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踪影,可我感觉到,他停住了脚步,又在那里盯视起我来。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人还是动物?他跟着我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身边没有一件武器,甚至连根棍子也没有。逃走,那将是发疯的举动。不管怎么说,这个东西,无论他是什么,还缺乏向我进攻的勇气。我紧咬着牙,直朝着他走去。我焦虑着,可千万别露出害怕的神气来,可是我已经害怕得脊背部发凉了。我拨开纷乱的、高高的、开着白花的灌木丛,看见他站在离我二十码远的地方,侧着头望着我,显出犹豫不决的神色。我又往前跨了一步、两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谁?”我说。
他尽力想迎着我的凝视。
“不!”他突然说道,转过身去,从我身边一跃穿过灌木丛跳开了。随后,他转过身来,又盯着我。在树林下的阴暗处,他的眼睛一亮一亮地闪着光。
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我觉得,我唯一可望成功的机会,就是正视这一危险,我稳步向他走去。他又转过身去,消失在阴暗之中。我觉得又一次捉到了他眼睛一闪一闪的亮光,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时间太晚了对我可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几分钟以前,已经日落西山了,转眼即逝的热带黄昏,已经在东方的天空中渐渐失去了光泽。一只最先出来的飞蛾,在我的头上静静地翻飞着。我必须赶快回到围场去,除非我想在这吉凶未卜的神秘森林之中过夜。
想起又要回到那个被痛苦纠缠纷扰的凶宅,真叫人不愉快;想到这空旷可能被黑暗所吞噬,所有的一切都可能被黑暗所笼罩,则更为令人不安。我又往吞掉那个奇特的怪人的蓝色阴影处望了一眼,折转回来,下了山坡,向小溪走去,向着根据来路所判断的方向走去。
我急匆匆地走着,被所有这些事情弄得心烦意乱,一会儿我发觉已经来到了疏疏落落的树木之中的一块平地上。落日余辉之后呈现出的苍白明朗的天色,逐渐朦胧昏暗。顷刻间,头上蓝色的天空,已经变得越来越深沉了。小小的星星, 一个接着一个地刺破了空中暗淡的余光。树木的空间,远处草木的间隙,在阳光之下曾经呈现出烟雾朦胧的蓝色,现在也都变得昏黑、神秘莫测了。
我拨开树丛向前走去。万物都消失了颜色。背衬着朦胧蓝天的直耸的树梢,勾画出了黑墨似的剪影,在剪影轮廓之下的一切,都溶化在无形的黑暗之中。一会儿,树木越来越稀,而灌木丛却越来越密。接着出现了一块盖满了白沙的荒芜空地,接着又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杂乱的灌木丛。
我被右手方向的隐隐约约的沙沙声拢得心绪烦乱。起初,我以为这是幻觉。因为每当我停住脚时,总是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树梢上微风的响声,而在我又继续朝前走时。又合着我的步履,响起了回声我离开了杂乱的灌木丛,尽量沿着比较开阔的地方走。经常突然忽东忽西地改变方向。如果这个东西存在的话,而且正在蹑手蹑脚地朝我爬来时,我想借此尽力吓唬吓唬它。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然而却不断增强着这种感觉:的确还有个什么东西就在身旁。我加快了步伐。过了一些时候,来到了一处不高的山梁之下。翻过山梁,我猛然转过身来,从远处紧紧地盯着那个家伙。它从黑暗之中显露了出来,衬着昏暗下去的天空,轮廓清晰可辨。
刹时间,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形状异常、不成样子的笨家伙,随即又消失了。现在我感到肯定无疑了,我的那个茶色面孔的对手,又偷偷地走近了我。气此同时,烦上加烦的是,我发现自己迷了路。
一时间,我绝望地、心烦意乱地急步走去,后面还被紧紧地暗中跟踪着。不管它是什么,这个东西或者是缺少向我进攻的勇气,或者是等待着时机乘隙突然向我攻击。我故意地沿着空旷的地方走,不时地转过身来听听,不久,我半信半疑地觉得,我的那个跟踪者可能已经放弃了它的追逐,或者这一切也许是我精神错乱想像出来的。接着,我听到了大海的声音,我加快步伐,几乎跑了起来。立刻,我后面有个什么东西绊跌了一跤。
我突然转过身去,注视着身后模模糊糊的树木。一个黑影好像跳进了另一个黑影之中。我一动下动地听着,除了耳朵中血涌的嗡嗡声,什么也没听见。我想,我是神经衰弱了,是我的幻觉在捉弄我,于是我毅然决然地又向着大海的响声走去。
过了一分钟左右,树木越来越稀疏了,我来到了一座光秃秃的低低的山岬上,这个山岬突出地伸进到黑幽幽的大海里。夜是那样寂静,清新,越来越多的繁星的反光在起伏宁静的大海中抖动着。稍远一点的地方,海浪在冲击着暗礁的一块凹凹凸凸的地带,浪花带着它自身苍白的光泽,闪闪发光,向西望去,黄道①光和太白金星黄色的光辉,混合在一起海岸渐渐消失在我的东方。两边,则被山岬的凸出部分遮挡住了。这时我才回想起实际的情况来,莫罗的海滩是在西边。
【① 黄道:为太阳在星间向东移动的视轨迹(或视途径),是地球绕日公转轨道在天空上的反映。】
我身后响起细小树枝突然被折断的噼啪响声,而且又听到沙沙的声音。我转过身去,面对着黑郁郁的树林,站在那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不然的话,就是我想像中看见得太多了。朦胧之中的每个黑影,都有着它不吉利的性质,有着它奇特的含意,都得要机警小心地提防。就这样,我大约站了一分钟,随后,眼光仍然盯着树林,我转向西去,越过了山岬。就在我行走的时候,一个潜伏着的黑影,也跟着我动了起来。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不久,海湾上向西伸展的一带宽阔的坡地,可以看得到了,我停住了脚。那个无声的黑影,也在距离我十二码的地方停了下来。一点小小的亮光,照亮了海湾远处的一个转弯的地方、在星光下,沙滩上这灰色的坡地隐约可见。那个小亮点,大约距此有两英里远。要想到达沙滩,我还得穿过潜伏着那些黑影的树林,走下满是灌木丛的山坡。
现在我能够更加清楚地看清这个东西了。这根本不是个动物,因为它直立地站在那里。我对着它刚要说话,一口痰堵住了嗓子,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又试了一次,结果喊出了声来:“那里是谁?”
没有回答。我向前跨了一步。那个东西没有移动,只是振作了一下。我的脚碰上了一块石头。
这使我想出了个主意。我一面紧盯着面前的这个黑影,一面停下来捡起了这块石头。可是,看到我这举动,那个东西就像狗的反应那样,猛然转身,斜着身子溜走了,隐没在远处的黑暗中。此时我回想起了小学生为了防御大狗所采取的策略。我把石头卷在手帕里,并且把它缠在手腕上。我听到更远处黑影里的走动声音,好像这个东西退走了。这时我紧张的心情突然松弛了下来;我大汗淋漓,战栗哆嗦起来,敌手溃退了,可那武器——石头还握在手中。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振作起精神,决心向下穿过树林和山岬侧面的灌木丛,走向沙滩。最后,我干脆跑了起来。当我从灌木丛中来到沙滩上的时候,我听到另外一个什么物体也在我后面哗啦啦地跟了下来。
这一下我真吓昏了头,开始沿着沙滩跑了起来。立刻又响起了跟踪者软脚步飞快的啪哒啪哒响声。我疯狂地大叫了声,更快地奔跑。在我跑过的时候,一些比兔子大三到四倍的模模糊糊的黑东西,从沙滩跑着或一跳一跳地向灌木丛奔去。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忘不了这一场追逐的恐怖。我跑到水边上,不时地听到逼近我的脚步溅起水花的声音。那个黄黄的亮光还是那么远,令人绝望的遥远。周围夜晚的一切又是那么黑,那么静。哗啦,哗啦!追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因为我平时素无训练,只觉得简直快没气儿了;我大口吸气时,发现了呼呼的声音,我觉得肋部像被刀刺了似的那么疼痛。我看出来了,远在我能够到达围场之前,这个东西一定会赶上我的。我拼命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兜圈子,在它窜到我身边时,我扑上去猛击了它一下——用尽了我的全身气力揍了它一下。就在我挥拳袭击它时,手绢一甩,那块石头也被抛掷了出去。
当我转过身来时,一直都是四脚着地跑路的那个东西站了起来,而那块飞石正好打在它左边的太阳穴上。那个东西的脑壳砰地响了一声,这家伙无意中撞着了我,用手把我向后搡开,摇摇晃晃地从我身边向前栽倒在沙滩上,脸浸到了海水里。它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那里。
我实在不敢走近那一团黑呼呼的东西。我把它撇在那里,在静静地繁星之下,海水围绕着它起着涟漪,潺潺作响,我远远地躲开了它,沿着通向闪着黄色光亮的小屋的路走去。不一会儿,正感到确实是舒了一口气时,又传来了山豹可怜的呻吟声。就是这凄惨的声音最初把我赶了出去,使我对这神秘莫测的小岛做了一番探查。可到如今,尽管我衰弱无力,累得筋疲力尽,可我还是振作起了全部精力,又开始向那光亮跑去。我只觉得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着我。
第十章 活人的喊叫
当走近那间屋子时,我看到,灯光是从我屋子开着的门里照射出来的;接着,我听到蒙哥马利喊叫“普兰迪克”的声音,这声音是从那灯光照出的橙色长方形边上的黑暗里传出来的。我继续不停地奔跑着。一会儿,我又听到他叫喊的声音。我微弱地回答着:“嗳!”转眼间,我已经摇摇晃晃地跑到了他的面前。
“你上哪儿去了?”他说,隔着一臂的距离抓着我,以便使屋里的光亮能照到我的脸上。“我们两个人一直忙得要死,直到半个小时以前才想起了你。”
他把我领进屋里,扶我在桌椅里坐下。我的眼睛有一会儿被屋里的亮光照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们设想到你会不告诉我们就着手探查起我们的这个小岛来了,”他说。接着又说道:“我真担心!可是??怎么??喂!”
我剩余的最后一点气力,也从我身上泄光了,脑袋向前垂了下去,靠到了胸前。他给了我一些白兰地,我觉得他对这东西的效果感到某种满足的欣慰。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说,“把门插上。”
“你是遇到了我们的一些奇怪的东西了吧,啊?”他说。
他锁上了门,又朝我转过身来。他没有再问我什么问题,又给我倒了更多的白兰地和水,并且强迫着我吃了些东西。我简直瘫在了那里。他含含混混地说忘了事先警告我,并且简单地问了问我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间屋子的,都看到了些什么。我也同样简单地用一些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话做了回答。
“告诉我,这都是怎么回事”,我说,我简直都快要发疯“没什么可怕的,”他说,“可是我想这一整天你大概是够受了。”那头山豹突然痛苦地尖厉地嗥叫了一声。听到这叫声,他低声骂了句脏话。“这地方要不像高窝街那么坏——还有那些猫,就让我见鬼去。”他说。
“蒙哥马利,”我说,“跟在我身后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野兽,还是人?”
“今晚你要是不睡觉的话,”他说,“明天你就要神经错乱了。”
我站起身来,站在他的面前。
“跟在我身后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问。
他面对面地正视着我的眼睛,歪扭着嘴。他的眼睛,一分钟以前还是那么神采奕奕,现在却变得阴郁呆滞起来“从你的描述来看,”他说,“我想,那是个妖怪。”
我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激怒油然而生,也瞬间而退。我屁股又跌坐在椅子上,两手紧紧地抱着额头。山豹又开始凄叫起来蒙哥马利转到我的身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说,普兰迫克!”他说,
“并不是我让你飘流到我们这个愚蠢的岛上来的。可是事情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坏,老兄。你的神经被搞得支离破碎了。我来给点让你睡觉的东西。这个??能让你睡上几个小时也不会醒的。没别的,你必须得睡觉,要不,出了事可别找我。”
我没有回答。我向前低下头去,用双手捂着脸。一会儿,他就回来了,端着一个小量杯,里面盛着一种黑色的液体,把它递给了我。我顺从地喝了下去,他扶我躺到吊床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了。我仰面朝天躺了一会儿,注视着头上的屋顶,我发现屋椽子都是用船体木料制成的。我又转过头来,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为我准备的饮食。我觉得饿极了,准备爬出吊床来,吊床预期到我的这个打算,十分和谐地弯卷了起来,并且把我四脚着地弹到了地上。
我站起身来,在饭食前坐了下来。只觉得脑袋木沉沉的,起初只是模糊地记起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晨风吹了进来,令人清爽神怡。这晨风,还有这食物,合力构成了一种我所经历过的美食暖衣、生活惬意的感觉。一会儿,我身后通向围场庭院的内门打开了,我转过身去,看见了蒙哥马利的面孔。
“好了吗?”他说。“我忙得要命。”他又把门关上了。后来我发现,他忘了把门锁上。
我又想起前一天晚上他脸上的表情。想起这个,那全部经历的记忆,又再次复现在我的眼前。当那种恐惧又回到我身上时,从里面又传出了一声凄叫。可这次不再是山豹的凄叫了。
我把犹豫之间还没有送进嘴里的食物又放了下来,听着。除了晨风细语之外,静寂无声。我渐渐觉得我的耳朵听岔了。
停了好长一会儿,我又吃了起来,可是仍然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不久,我听到另外一种非常微弱、低沉的什么声音,我好象是一副从胎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尽管那声音很弱、很低,可是它却比直到目前我从墙后听到的所有令人厌恶的声音,更加深深地打动了我。对于那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声音,这次绝不会听错。毫无疑问,这声音的确是从那儿传来的。这声音是呻吟。无法忍受的极度痛苦的抽噎和喘息,使得这呻吟声时断时续。这次绝不是什么野兽,而是正在受苦折磨、受罪受刑的活人!
侍我觉察到这一点时,我立即站起身来,三步跨过房间,抓往通向内院门的把手,砰地把门推开。
“普兰迪克,你!别进来!”蒙哥马利叫了一声,挡住了去路。一头被吓了一跳的猎鹿狗汪汪地吠叫着。我看到污水糟中全尾棕褐色,也有一些是猩红颜色的鲜血,我还嗅到了石碳酸的那种特殊味道。通过再远一点的一扇开着的门道,在阴影的昏暗光亮里,我看到有个什么东西被痛苦地绑在一个架子上,惊恐万状,满身鲜红,缠绕着绷带。接着出现了一个身影把这些挡住了,露出了老莫罗苍白、可怕的面孔。
一刹那,他已经用那沾满了鲜血的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肩膀,拧得我踉踉跄跄,脚不由主,把我倒栽葱似地摔回到我的房间里。他好像提着个小孩子似的提着我。我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也遮住了他无比激怒的脸色。接着,我听到上锁的声音和蒙哥马利劝说的声音。
“把毕生的工作都给毁掉了!”我听见莫罗说。
“他还不了解,”蒙哥马利说。还说了一些其他的什么,就听不清楚了。
“可是我没有那闲工夫,”莫罗说。
其他的话我没有听到。我爬了起来,站在那里直发抖,脑子里混杂着那些极为恐怖的疑虑和不安。这可能吗,我思考着,对活人进行活体解剖?这个疑问就像是一道闪电划破乌云翻滚的天空闪了出来。突然之间,我满腹疑云的惊恐,聚集成了一种活生生的现实感:我处在危险之中。
第十一章 林中追逐
我一门心思地打算逃跑。这时我想起,我屋子的外门还开着。现在我确信,而且完全肯定,莫罗是在对一个活人进行着活体解剖。自从听到他的名字以来,我在脑子里一直尽力以某种方式把岛上人的可怕的兽性,同他的令人厌恶的作为联系起来。现在我已经洞悉全情了。关于他在输血方面的著作的记忆,又重新浮现在脑中。我所看到的这些怪物,就是一些可怕试验的受害者!
这些令人作呕的恶棍,只不过是想要留住我,以他们伪饰的信赖来愚弄我,并且不久就要开始对我下手,折磨我,给我以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命运。在折磨之后,可以想象得出来,是无比可怕的退化——接着把我,一个永坠地狱的灵魂,一头畜牲,驱逐走,撵到和他们的考莫斯神①大宴会上的牲畜为伍。我四处寻找看看有什么武器什么也没有。我忽然想起了个好主意,我把桌椅翻了个底儿朝天,用脚蹬住它的一边,把一侧的扶手拽了下来。碰巧这扶手的木头上还带了个钉子,尖尖地伸刺着。比起另外微不足道的武器来说,它还有那么一点儿威胁性,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我立时砰地把门推开了,发现蒙哥马利离门还下到一步远了。他是打算把外门锁上的。
【① 考莫斯神:主宴会的年轻的神,是酒神和女妖之子。】
我举起手中这根带钉子的木头,朝着他的脸猛劈下去。可是他往后一闪,跳开了。我犹豫了一下,转身绕过屋角逃掉了。
“普兰迪克,喂!”我听到他吃惊的喊叫。“别犯傻了。你!”
我想,再耽搁一分钟,他可能把我锁在屋里了,我只好落得一个像一只医院里的兔子那样束手待毙的下场。他从拐角处闪了出来,因为我听见他喊着,“普兰迪克!”
随后他开始追起我来,一边跑一边还嚷叫着什么。
这次我是盲目地逃跑,结果我是朝着东北,向着和我上一次探险的路成直角的方向跑去。当我匆匆地跑上沙滩的时候,回头望去,看到蒙哥马利的侍从也和他在一起。我猛跑上山坡,越过山坡、沿着山石嶙峋、两旁点缀着丛林的山谷,转头向东跑去。我大约一共跑了有一英里,胸部简直透不过气来,耳朵里砰砰地响着心跳声。后来,听不到蒙哥马利和他的侍从的声音了,我也感到简直筋疲力竭了。我又机警地按着我的判断,扭头折回,朝着沙滩跑了回来,在一片竹藤密林丛中的一个窝棚里躺下身来。
我在那里呆了好久,惧怕得动也不敢动,说真的,害怕得甚至不能计划下一步行动的去向。周围的荒芜景色,在阳光之下静悄悄的,靠近我的唯一响动,就是一些已经发现了我的小蠓虫微弱的嗡嗡叫声。不久,我又觉出了一种呆滞沉寂的漂动的声音,那是海水冲上沙滩的哗哗声。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以后,我听见蒙哥马利喊叫我名字的声音,向北远去。这使我能够专心考虑我的行动计划了。按照我当时的理解,居住在这个小岛上的就是那两个活体解剖者和他们的那些动物化的受害者。毫无疑问,假如需要的话,他们能够强使一些受害者为其效劳来对付我。我知道,莫罗和蒙哥马利两个人都带着手枪;而我除了一根不像样子的带着一个小钉子的松木棒——这实在不过是一根可笑的狼牙棒——我是手无寸铁。
我就这样在原地这么一直躺着,直到开始觉得腹饥口渴。此时,我沉重地感到,目前的处境真是绝望了。我没有办法得到任何可吃的东西;我对植物学一窍不通,以致于没法找到可能就在我周围繁生着的可食的根或者果实。我又没有陷捕岛上绝无仅有的一些兔子的工具。我反复考虑今后的前途,越发觉得黯淡茫然。
最后,出于我的处境,只得挺而走险了,我转而想到曾经遇见过的岛上兽人。我竭力从我能记起的关于他们的事情中,寻找一线希望。我一个一个地回忆着曾经看见过的每一个人,试图从我的记忆中找出什么可以有所帮助的预兆来。
一会儿,我突然听到了一只猎狗的吠叫声,从这叫声中我意识到了新的危险。我没有时间去思考,否则他们就可能抓到我,我只得抓起那根狼牙棒,从我隐蔽的地方急匆匆地向响青海水声音的方向冲去。我记得,荆棘丛生的草木丛,就象小刀一样地扎入。我挣脱了出来,流着血,衣衫不整,出现在一个向北开口、长长的小水湾的岸边。
我不敢稍有怠慢,一直走进海水里,着水向水湾的上方走去,不一会儿就发现我已没在齐膝深的一条小溪中了最后我终于爬到了西岸上去,只觉得耳朵里砰砰地响着剧烈的心跳声。我又蹑手蹑脚地走进纷乱的羊齿草丛中,等待着事情的结局。我听到狗吠声——只有一只狗的叫声——越来越近,当走到荆棘丛中时,它大声狂吠起来。后来就没有再听到什么动静了,刹时我想到:到底是逃出来了。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一片寂静。在平安地度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又渐渐恢复了勇气。
这时候,我不再是那么惊恐或那么可怜了。正如所发生的那样,我已经度过了恐惧和绝望的极限。现在我觉得,实际上我已失去了生命。正是这一种信念,使我能够敢于面对一切,冒一切风险;我甚至有某种面对面地再遇到莫罗的愿望。当我进水里的时候,我想起,假如我被追逼得太紧,至少有一条逃避苦难折磨的路对我仍然是敞开的——他们还不能那么随心所欲地阻止我淹死我自己。那时我已经有几分想淹死自己了。可是一种想要看看这整个冒险结局究竟如何的奇异愿望,一种古怪费解的、和个人无关的、引人入胜的好奇心抑制了我。跑过荆棘丛生、长着象针一样的刺的密林,身上一碰就疼,十分痛楚,我伸展着四肢,环顾着四周,注视着树林。接着是那么突然,就好像是从环绕树林的绿色花纹装饰中跳出来的一样,我的睛睛偶然发现了一张紧紧盯着我的黑脸。
我看到,这就是那个曾在沙滩上迎候汽艇的像猿猴一样的怪物。他正抱持在一棵棕榈树的斜树杈上。我握紧木棒,站起身来,面对着他。他开口叽哩呱啦他说了起来,我起初能够分辨出来的就是“你,你,你,”突然,他从树上跳了下来,一转眼、拨开棕榈树叶子、好奇地凝视着我。对于这个怪物,我并不像过去遇到其他兽人那么厌恶。“你,”他说,
“在小船里。”他能够说话,那么,他是个人了,至少是个像蒙哥马利侍从那样的人了。
“对,”我说,“我是乘小船来的。从那艘大帆船上。”
“啊!”他说。
他那明亮不安的眼睛审视着我,依次看我的手、我拿着的木棒、我的脚,看我外套被扯破了的地方以及被荆棘扎破划伤了的伤口。他似乎对什么东西感到迷惑不解。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手上。他把手伸了出来,慢慢地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嗯?”
我一时搞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发现,大多数兽人的手都是畸形怪状的,有时甚至缺少三个手指。可是当时我猜想,这可能是某种打招呼的方式,于是我也照样模仿了一遍,以作为回答。他无限满意地露着牙齿笑开了。后来他那飞快的转来转去的目光,又一闪一瞥地转了起来。他敏捷地一跳,随即消失了。他站立其间的分开的棕榈树叶子,重又刷的一声合拢了起来。
我拨开丛林的枝叶,接着他也走了出来。我大吃一惊,发现他正用一只瘦长柔软的胳膊,抓住一根从头顶上繁枝丛叶中一圈一圈垂下的植物藤茎结成的藤绳,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摇来晃去。他的背正好朝着我。
“喂!”我说。
他弯着身子一跳,落在地上,面对着我站在那里。
“我说,”我说道,“我从哪儿能找到点儿吃的?”
“吃的!”他说,“现在是吃人吃的东西了。”他的目光又回到摇摆的藤绳上去了。“在小茅屋那儿。”
“可是茅屋在哪儿?”
“哦!”
“你要知道,我初次到这儿来。”
他听到这话,转了一圈,说了声“跟我来。”就快步出发了。
他所有的动作举止,都令人惊奇地迅速。我跟着他,想看看到底这场冒险的结局如何。我猜想,那茅屋一定就是他和另外一些兽人居住的简陋的窝棚。我也许会发现他们是友好的,找到了解他们思想的一些机会。我还不清楚,对于我认为属于他们的人类的天性,他们究竟已经遗忘得剩下有多少了。
我的这个像猿猴一样的同伴,手垂着,下巴向前突出着,在我身边急匆匆地快步走着。我很想知道,他的脑子里能有些什么记忆。
“你在岛上有多久了?”我说。
“多久了?”他问。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然后伸出三个手指。这怪物和傻瓜差不了多少。我试图搞清楚他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看来,这使他厌烦了。又问了他一两个问题以后,他突然离开我身边,跳着摘下一些树上挂着的果子。他摘下一捧带刺带壳的果子,边走边吃着壳内的果实。我满意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这至少指出了给养来源。我试着又问他另外一些问题,可是他那叽哩呱啦、迅速的反应,屡次都是滑稽的答非所问。其中有少数回答得较合适,而其他则都像鹦鹉学舌那样重复着问话。
我是那么热衷于这些奇怪的现像,以致于简直没有注意到所走过的路。一会儿,我们来到烧成了焦炭、棕褐色的树林里,就这样,我们又来到了覆盖着一片黄白色硬壳的不毛之地。一阵阵刺鼻刺眼的辛辣的青烟、袅袅升起,从这块空地的上空飘过。隔着一块光秃秃岩石的凸角,在我们的右边,我看到大海蔚蓝色的海面。小路陡然盘旋而下,通向一条夹持在两堆混乱的灰黑火山岩烬山包群之间的狭窄的深谷。我们在这深山峡谷之中隐没了。
在经过反射出眩人眼目的阳光的硫磺质地面之后,这条通路显得特别黑暗。两边的峭壁变得越来越陡,甚至彼此连接了起来。绿色和鲜红色的大块斑点在我眼前飘过。
我的引路人突然停了下来。
“家,”他说,我站在一个陷坑裂口的底部。起初这里对我是一片黑暗。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响声,我用左手的指节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渐渐嗅到了像打扫得很不干净的猴笼子里的那种令人讨厌的味道。再过去一点,山石又有一处开口,那里坡势比较平缓,在阳光普照之下,满是青枝绿叶。在两边,阳光通过一条狭窄的缝隙,向下射进了中央的幽暗之处。
第十二章 诵祷法律的人们
不知是什么冰冷的东西碰着了我的手。我猛然一惊,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色东西紧挨我身边。看起来,与其说这像是世界上的任何别的什么生物,还不如说像个剥了皮的小孩。这个怪物的那种温和冷淡的容貌,活像是一只树懒①,同样低低的额头,同样迟缓的动作。由于开头光线变换引起的猛然不适之感已经过去,周围的一切,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个小小的象树懒一样的怪物站在那里,盯视着我。我的引路人早已不见了。
【① 树懒:南美产的一种哺乳动物,栖于树枝,行动迟缓。】
这个地方,是高高的熔岩壁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这是在熔岩下流的一块的凝岩中形成的一道缝隙,两边交织混杂着一堆的纲贝,岩石上爬附着棕榈树叶子和芦苇丛,于是就形成了这个粗陋的、光线透不进的,漆黑的洞窟。在岩壁之间,自深谷盘旋而上的小路,还不到三码宽,这条路被一堆一堆腐烂的野果果肉和其他垃圾废物弄得不成个样子,而这些就更促使这个地方产生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个树懒似的粉红色小怪物还在眨巴着眼睛看着我。这时,我的那个猿猴一样的同伴(就叫他猿人吧),又在最靠近洞窟的缝隙中出现了,并招手要我进去。就在这时,一个把头垂下来的怪物,从这一条小路再向上一些的一个地方,蠕动着向前爬了出来,并且站起身来,注视着我,在远处耀眼的绿色衬托下,呈现出一个毫无特色的黑剪影。我犹豫了一下——有几分想从来路跑开——后来又决心冒险到底。我攥住狼牙棒的中间,跟着我的那个带路人,爬进了小小的、恶臭难闻的、一面坡的小洞。
这个半圆形的空地,形状颇像一半蜂房。靠着构成此洞内壁的石墙边,堆着一堆各样颜色的野果、椰子果和其他一些什么东西。地上四处放着一些用熔岩和木头做成的精糙的容器,一个粗陋的凳子上放着一个罐子。洞里没有火。在小屋最黑暗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分辨不出形状、黑呼呼的一团东西,当我走进来的时候,只听见这个东西哼哼地说:“晦!”。猿人站在门口昏暗的光亮中,待我爬进另一个角落里,并且蹲坐下来时,他递给我一个劈裂开的椰子果。我接了过来,开始尽可能从容地啃了起来,尽管我已经紧张得痉挛不止,而且这个洞窟憋闷得使人简直难以忍受。那个树懒似的粉红色小怪物,站在洞窟的缝隙中;此外、还来了个什么东西,淡褐色的脸,闪亮的睛睛,侧着脸凝视着我。
“嗨,”对面那一堆神秘的东西又喊了一声。“这是个人!这是个人!”我的带路人急促地说——“是个人,是个人,一个活人,像我一样。”
“住嘴!”黑暗之中的声音说道,并且哼哼了起来。在令人难以忘怀的寂静中,我啃着椰果。我使劲向黑暗之中窥视着,可是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这是个人,”那个声音重复说道,“他来这儿和我们一起过活吗?”
这是个深沉的声音,嗓音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发出一种嘶嘶地吹口哨似的声调,这使我尤为奇怪,可是他说话的重音却是令人奇怪地好。
猿人看着我,好像是期待着什么。我觉察到这一停顿是等待着我的回答。
“他上这儿来和你们一起过日子,”我说。
“他是个人。他一定懂得法律。”
这时我渐渐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一个更深暗的黑影了,那是一个耸着肩的身影的模糊轮廓。我又注意到,洞口又被另外两个人头遮暗了。我更紧地攥着木棒。黑暗之中的那个东西以更大的声音重复道,“背诵信条吧。”我没有听清它最后的话。“不要四脚着地走路;这是法律”——它节奏单调地重复唱着。
我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背诵信条吧,”猿人说道,重复着,门口的几个人唱和着,他们的声调中都带有一种恐吓的味道。我觉察到,我也不得不重复地唱起这个呆头呆脑、白痴般的信条来。接着,又开始了无比疯狂的仪式。
黑暗中的那个声音开始一行接一行地吟诵一首着了魔似的连祷文,我和其余的又重复着这连祷文。他们一边唱着,一边左右摇晃着,并且用手拍打着膝盖。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这情景使我满可以认为我已经死了,已经身如隔世了。这黑暗的茅屋,这些古怪模糊的身影,被一闪一闪的亮光照得到处出现的一些斑纹,所有这一切都左右一致地摇摆着,一起吟唱着:
“不要四脚着地走路;这是法律。我们不是人吗?
“不要吸啜地喝水;这是法律。我们不是人吗?
“不要吃兽肉或鱼;这是法律。我们不是人吗?
“不要用爪抓搔树皮;这是法律。我们不是人吗?
“不要追逐其他人;这是法律。我们不是人吗?”
就这样,从禁止这些愚蠢的举止,一直到禁止我那时认为应该禁止的,都是极度疯狂、人们绝无可能想象的最为猥亵下流的事情。
一种抑扬顿挫、有韵律的热诚劲儿落在了我们大家的身上;我们越来越快地急促地念着,左右摇摆着,复诵着这个惊人的法律。表面上,这些兽人的情绪也传染给了我,但我内心深处却混杂着嘲笑和厌恶。
我们念诵了一长串的禁令、随后这反复吟唱的圣歌又转到了一种新的格式:
“刑罚痛苦屋是他的。
“那创造的手是他的。
“那受伤的手是他的。
“那治愈的手是他的。”①
【① 在早期艺术中,常用从云中伸出的一只手来表示上帝或神,且多用于祝祷时。此处是莫罗以此自喻,蒙蔽兽人。】
还有其他一长串关于这个他的话,对我来说,大多是十分莫名其妙的、没有意义的话。我也满可以把这想象是个梦,可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在梦中听到吟唱圣歌的。
“闪电是他的,”我们唱着,“深深的咸海是他的。”
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恐怖的想象,莫罗把这些人动物化了以后,已经在他们萎缩不健全的脑子里,传播下了一种神化他自己的概念。可是,我时刻警觉到周围的那些白牙利爪,因此不敢停止吟唱圣歌。“天空中的星星是他的。”
圣歌终于结束了。我看到猿人的脸上汗涔涔地闪着亮光。这时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我更清晰地看到了从角落里传来声音的那个人形。那个人形高矮和人差不多,可是好象长满了暗灰色的头发,几乎就像是一只长毛短脚的猎狐狗(又叫做)一样。那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又都是些什么东西?如果你自己也被这些所能想象出来的无比恐怖的瘸子残废,狂人疯子所包围,你可能会稍许理解到我和周围的这些奇异的很象是人的怪物在一起时的感受了。
“他是一个五——人,一个五——人,一个五——人:和我一样。”猿人说道。
我伸出手来。角落里的那个灰色的怪物,向前倾着身子。
“不要四脚着地跑路;这是法律。我们不是人吗?”他说。他伸出一只古怪畸形的爪子,抓住了我的手指。这所谓的手几乎好像是被搞成了爪子的一只鹿蹄子。我简直吓得并且疼得嚎叫起来。他把脸伸向前来,盯着我的指甲。他又向前走到茅屋开口的光亮中,我恶心得混身战颤地看到,这既不像是张人脸,又不像是张兽脸,只不过是在一堆长满乱蓬蓬灰白头发中间,有着三个模模糊糊的可怕的窟窿,标志着眼睛和嘴。
“他的指甲很短,”这个相貌可怕的怪物噘着毛呼呼的胡子喃喃地说,
“很好。”
他扔下了我的手,我立到攥起木棒。
“吃草根和草叶——这是他的意志,”猿人说道。
“我是诵法律的人,”那个灰白的人形说。“所有上这儿来的人都是新手,是来学习法律的。我坐在黑暗之中,诵说法律。”
“正是这样,”门口处一个兽人说道。
“邪恶是对那些违犯法律人的惩罚。没有人能够逃脱。”
“没有人能够逃脱,”兽人们鬼鬼祟祟地彼此偷视着说道。
“没有人,没有人,”猿人说。“没有人能够逃脱。你们要留神!有一次我做了件小事,一件错事。我像猴子一样吱吱喳喳叫着,叫着,而停止了谈话。谁也听不懂。结果我的手被烙上了火印。他是伟大的,他是善良的!”
“没有人能够逃脱,”角落里的灰发怪物说。
“没有人能够逃脱,”兽人们说着,彼此斜楞着眼睛对望着。
“对每个人来说,欲望都是邪恶的,”那个诵说法律的灰发怪物说。“你想要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将会知道。一些人想要追踪活动的东西,盯视、溜走、等待、跳跃、残杀、撕咬,深深地、有滋味地撕咬,吸啜鲜血,这是邪恶的。不要追逐其他人,这是法律。我们不是人吗?不要吃兽肉或鱼,这是法律。我们不是人吗?”
“没有人能够逃脱,”一个站在门口的有斑纹的兽人说道。
“对每个人来说,欲望都是邪恶的,”诵说法律的灰发怪物说。“有一些人想要用牙和手脚插进一些东西的根部,把鼻子拱进土里去,上一些地方去扯东西,??这是邪恶的。”
“没有人能够逃脱,”门口的兽人们说。
“有一些人抓扯树木;有一些人去用爪子刨死人的坟;有一些人用额头或脚或爪子打架;有一些人突然地咬了起来,而毫无来由;有一些人喜欢肮脏。”
“没有人能够逃脱,”猿人说着,搔了搔腿肚子。
“没有人能够逃脱,”树懒似的粉红色小怪物说道。
“惩罚是苛刻严厉的,必定无疑的。因此去学习法律,背诵信条吧,”
随即他就不能自制地又开始吟唱起那奇特的法律连文来,于是乎我和所有这些兽人们也开始吟唱,摇晃起来。我被这些吱吱喳喳的诵唱声和这个地方透不过气来的恶臭,弄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可是我还继续坚持着,相信一会儿又会有机会看到新的发展。“不要四脚着地走路,这是法律。我们不是人吗?”
我们发出了如此嘈杂的喧嚣,要不是有个人——我想这就是我曾经看到过的四个猪形人中间的一个——从树懒似的小怪物身上探进头来,激动地叫喊着一些我没有能领会的什么话,我根本就没注意到外边的骚乱。那些在洞门口的人、制止不住地全没影儿了,猿人也冲了出去,黑暗中坐着的那个怪物紧跟着他——我仅仅能看到这个怪物身量高大,粗陋笨拙,满身都是银白色的长毛,——我一个人被撇在了这后来,在我走到洞口之前,听见了一只猎鹿狗的吠叫一转眼,我已经站在小洞的外边了,手里提着狼牙棒,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战颤哆嗦着。我面前,是大约十几个兽人粗笨的背影,他们难看的畸形脑袋,都半缩在肩胛骨里。他们在那里兴奋地打着手势。在小洞外面,另外一些半动物样的脸上,都闪出了疑问的神气。向他们面对着的方向望去,我看到穿过茅屋小路尽头树林下的朦胧雾色,走来了莫罗的黑影和可怕的白脸。他往后拽着向前奔东的猎鹿狗。蒙哥马利紧踉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枪。
有一会儿,我吓得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转过身来,我看到身后的小路被另一个大灰脸、小亮眼的大块头兽人堵住了,他正一步步地向我走来。我四周望了望,看到我的右前方大约六码远的地方,石壁之中有一道窄缝,一线亮光就从这个窄缝中斜射下来,照进阴暗之中。
当我大步向那窄缝奔去时,莫罗喊道:“站住!”接着又喊道:“抓住他!”
听到这叫声、开始一张脸,接着其他的脸都转向了我。可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那兽性的头脑反应太慢了。
我用肩膀朝着一个正转身探问莫罗是什么意思的粗笨怪物猛撞过去,直撞得他向前栽去,又撞在另一个兽人的身上。我觉得他的手四下飞舞着,想要抓住我,可又没抓住。那个树懒似的粉红色小怪物向我冲来,我把它砍翻了,用狼牙棒上的钉子,狠狠地在它的脸上砍了一道深口子,一转眼,我已经向一条陡峭的侧路爬了上去。这条小路简直就像是从深谷中伸出来的一个斜斜的烟囱。
我听到身后狗的嗥叫声和人的叫喊声:“抓住他!”“截住他!”
我身后闪出了那个灰脸的大怪物,只见他那巨大的身躯挤进了裂口。
“快追,快追!”他们嗥叫着。
我沿着石头间狭窄的裂缝向上爬去,最后爬了出来,站在兽人村西侧的硫磺岩上。
这个裂缝对我真是太幸运了,因为这条侠窄的小路越往上越斜,对于越来越近的追逐者来说,肯定是个阻碍。我跑过一块白色的空地,跑下一段陡峭的山坡,穿过稀疏分散的树林,来到了一片低低爬伏着的芦苇丛中。我穿过芦苇,钻到一片黑压压的浓密的灌木丛里,这块灌木丛踩在脚下又黑又湿。当我钻进芦苇丛里时,身后最先头的追捕者才从狭缝中露了出来。我花了好几分钟,破路而行,穿过了灌木丛。身后和周围的空中,很快就充满了威吓的叫喊。
我听到追捕者们在陡坡上狭缝中骚乱的声音,一会儿又稀哩哗啦地进了芦苇,不时地传来的折断枝叶的响声。有一些怪物吼叫着,就好像极度兴奋的被追捕的野兽一样。猎鹿狗向左面吠叫而去。我听到莫罗和蒙哥马利的叫喊声也向左面而去。我机警敏捷地转向右边跑去。甚至后来在我的一生中,我还好像一直听到蒙哥马利找我的叫喊声。
不一会儿,地面陷了下去,我的脚下油乎乎的,像软泥一样,可我不顾死活,迳直卤地奔了进去,在齐膝深的泥浆中挣扎着,就这样来到了高高的藤丛之中的一条婉蜒弯曲的小道上。追捕者乱糟糟的声音,在我的左边哄了过去。在一个地方。三个奇怪的蹦跳而行的粉红色动物,身量大约象猫一样,在我脚前跳开了。这条通向山上的小路,穿过另一块覆盖着白色硬壳的空地,又伸进了一片藤丛之中。
随后,这条小路突然来了个出乎意外的急转弯,和一个两边都是岩石壁的陡峭山峡的边缘并行,通向了一个方向,可是那儿又没有像英国公园里凹低处的暗墙或隐篱那样的提醒注意的标志。当时我还在拼命奔跑着,根本就没有看见小路尽头猛然出现的这个悬崖,突然间我头朝下倒栽葱似地跌落在空中。
我是两个前臂和头先着地,跌落在荆棘之中。站起身来时,一个耳朵被挂破了,满脸流着血。我原来跌落在一个两边是悬崖绝壁的险峻的山涧里,山石嶙峋,荆棘丛生,朦胧迷漫的烟雾,一缕一缕地在我身边飘荡,山涧中间曲折婉蜒地流着一条涓涓小溪。朦雾就是从这条小河里冒出来的。在耀眼的阳光下竟然出现薄薄的云雾,使我感到惊讶不已,可那时我没工夫站在那里惊叹。我向下沿着小溪掉头向右走去,希望能顺着这个方向走向大海,以便能找到一条能淹死自己的通途。走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在坠落山涧时,我把那根狼牙棒丢掉了。
一会儿,峡谷的间隙变得越来越窄了。我毫不踌躇地涉入了小溪,但是我很快又从小溪中跳出来,因为那溪水差不多已经沸腾了。我还注意到,就在那打着旋儿的水面上,还飘着一层薄薄的含硫磺的浮渣泡沫。几乎就在此处,峡谷又转了一道弯,朦胧的蔚蓝色大海在望了。越来越近的大海,像无数颗宝石的小镜面那样,闪耀着太阳的光辉。我眼看死在临头了。我又热又喘,热血从受伤的脸上滴滴渗出,在周身的血管里汩汩地流动着。甩掉了我的那些追逐者,我又觉得有些欣喜若狂了。那时我还没有走出峡谷淹死我自己的胆量。
我回头凝视着走来的路。我倾听着。除了荆棘丛里飞来飞去的蚊虫的嗡嗡声和一些小昆虫唧唧的啁叫声,万籁俱寂。接着依稀传来了一只狗的吠叫声,喋喋不休、叽哩咕噜的谈话声,鞭子猛然抽打的劈啪声和杂乱的声音。这些声音一会儿越来越响,一会儿又渐渐地远去了。杂乱的声音迎着溪流而上,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想,这场追逐算是过可是现在我很清楚,在这些兽人中间,我能有多大希望得到救助呢!
第十三章 谈判
我又转过身来,向下继续走向大海。我发现那条喷着热气的小溪越流越宽了,最后流到一滩杂草丛生的浅沙滩处。在那里,我脚到之处,惊起了许许多多的螃蟹和长身子、长着好多脚的东西。我一直走到咸海水的水边,这时才觉得安全了。我转过身去,两手叉腰,凝视细看身后郁郁葱葱的草木,草木丛中一道迷漫烟雾像是裂痕从冒着热气的山涧劈山而来。正像我说的那样,我太过于激动了,而且说句老实话,也许那些从不知道危险是什么滋味的人会不相信,我是绝望得太不顾死活了,以致于反倒还不想死。
随后,忽然想起我面前还有个机会。当莫罗和蒙哥马利以及他们那些乌合之众的兽人们穿过小岛追逐我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可以兜过海滩,绕到他们的围场那儿去?——实际上就是从侧面迂回到他门身后去,然后或许可以从松散堆砌的石墙中用力挖出一块石头,把小门上的锁砸开,看看能找到些什么——刀子、手枪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当他们回转来的时候,就用这些家伙和他们搏斗一番呢?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个机会,死也得有点代价。于是,我又沿着海边向西走去。落日余辉耀花了我的双眼。太平洋上微微的海潮、荡漾起轻轻的涟漪。
一会儿,海岸转而向南面伸去,夕阳又照在了我的右侧。随后,在前面,我突然远远地看到灌木丛中冒出一个头,一会儿又冒出好几个人影来,——莫罗牵着他那头灰色的猎鹿狗,然后是蒙哥马利和另外两个家伙。看到这种情况,我止住了步。
他们看见了我,开始打着手势向前走来。我站在那里,眼看着他们走近我。那两兽人从内陆的灌木丛中跑向前来。截断了我的退路。蒙哥马利也跑来了,他直朝着我跑来。莫罗拉着那只狗稍慢了一点,跟在后面。
我终于从木然迟钝中醒悟过来,转身朝着大海,迳直走到水里。起初海水很浅。向前走了三十码,海浪淹及我的腰部。我朦朦胧胧地看到低潮标志以上海滨区里的那些游物,都从我脚下急速逃开了。
“你在干什么?啊?”蒙哥马利叫道。
我转过身来,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盯着他们。
蒙哥马利站在水边上,喘着粗气。由于用尽了力气,他的脸红得发亮,一头亚麻色长发被吹得乱糟糟的,下垂的下嘴唇里露出了交错的牙齿。这时莫罗才走上前来,脸色苍白,坚定沉着,手中牵着的狗向我狂吠着。两人手里都拿着重重的鞭子。再稍远一点,一些兽人站在沙滩上呆视着。
“我在干什么?——我要淹死我自己,”我说。
蒙哥马利和莫罗彼此看了一眼。
“为什么?”莫罗问。
“因为这总比受你们的折磨强得多。”
“我跟你说是这么回事吧,”蒙哥马利说。莫罗也低声说了些什么。
“是什么使你想到我要折磨你呢?”莫罗问。
“我看到的,”我说,“还有那些——站在那边的。”
“嘘!”莫罗举起了手嘘道。
“我偏不,”我说,“他们是人,可他们现在成了什么?至少我不愿变得像他们一样。”
我越过我的对话者向远望去。在沙滩远处站着姆令——蒙哥马利的侍从——和曾经从船上下来的一个混身裹着白布的怪物。再远一些,在树荫下,我看到了小猿人和在他身后的另外一些模糊的影子。
“这些怪物是什么东西?”我指着他们说道,并且越来越提高了嗓音,以便使他们都能听到。“他们曾经是人——是象你们一样的人,是你们用野兽的气味感染过的人,是被你们当做奴隶的人,而且是你们至今还惧怕的人——听着,你们,”我叫道,指着莫罗,越过他高声地向着那些兽人们叫着,
“听着,你们!你们没看到这些人至今还惧怕你们吗?还在害怕你们吗?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怕他们呢?你们那么多人——”
“看在上帝的份上,”蒙哥马利叫道,“别再说下去了,普兰迪克!”
“普兰迪克!”莫罗叫道。
他们两人一起嚷叫着,好像要淹没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那些兽人们把呆视的脸都低了下去,都万分惊讶地垂下变形的手,耸起肩。我当时猜想他们都想尽力听懂我的话,尽力想回忆起一些他们作为人类的往事。我不停地叫喊着、简直记不住都喊叫些什么了。什么莫罗和蒙哥马利可能被杀死;什么用不着怕他们。那怕我自己最终要毁灭,可我还要向这些兽人们的头脑里灌输这些要点。我看到我抵达小岛那个晚上曾碰见的裹着破烂黑帆布碎片、长着绿眼睛的那个人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其他人都跟在他后面,以便更清楚地听到我的话。
最后,我因为要喘口气不得不停了下来。
“先听我说一下,”莫罗用坚定的声音说道,”然后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什么?”我说。
他咳嗽了一声,想了想,然后叫道:
“用拉丁文①说,普兰迪克!很蹩脚的拉丁文!小学生式的拉丁文!可是尽力听懂它。他们不是人,是我们豢养的动物??经过活体解剖的。一项人类化的方法。我会解释的。上岸来吧。”
【① 这两句活是用拉丁文说的。】
我笑了笑,“一个美妙的故事,”我说。“他们说话,盖房子,烧饭。他们是人。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就会上岸了似的。”
“就在你站的地方稍远一点,水就深了??而且到处都是鲨鱼。”
“这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说,“短促而精彩的一生。马上。”
“等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把这个东西扔在了脚下。
“这是一支装上了子弹的手枪,”他说。“这里,蒙哥马利也会照样做的。现在我们向沙滩远处走去,直到你觉得距离安全,满意了为止。然后你上岸拿起这两把手枪。”
“不是我拿。你们两人之中还有第三把手枪。”
“我希望你细想一想,普兰迪克。首先,我从来没有邀请你到这个小岛上来。其次,昨晚我们让你服过药,难道我们想要伤害过你吗?还有,现在你开头的恐慌已经过去了,你可以稍稍地想一想——这里,蒙哥马利像你所描述的那种人吗?我们追逐你是为你好。因为这个岛上充满了??不友好的事件。你刚才还要淹死你自己,我们为什么要朝你开枪呢?”我在那洞窟里时,为什么你们让??你们那群人追击我?”
“我们感到有把握抓到你,并且把你从危险中拯救出来。后来我们就不再跟踪了——是为了你好。”
我沉思着。看来这的确是可能的。可我又想起了一些“可是我看见,”我说“在围场里——”
“那是山豹。”
“我说,普兰迪克,”蒙哥马利说。“你是个傻瓜。从水里出来,拿起这两把手枪再说。那时我们也不可能比现在再多干些什么。”
我必须承认,当时,的确一直有这种感觉,我是不相信而且害怕莫罗的,可是蒙哥马利则是个我所了解的人。
“你们走上沙滩去,”我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举起手来。”
“做不到,”蒙哥马利说,扭着头解释地朝那边点了点头。“太失尊严了。”
“那么走到树林那儿去,”我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这真他妈的是个愚蠢的仪式,”蒙哥马利说。
两个人都转过身去,面对着那六、七个怪物,这几个怪物在阳光下稳稳地站在那里,地上投下了斜影,移动了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是那么令人难以相信。蒙哥马利朝着他们把鞭子抽得僻啪作响,他们立刻都转身狼狈地逃到树林里去了。我判断蒙哥马利和莫罗已走到足够远的距离以外是时,才费劲地水上了岸,拾起了两支手枪,仔细地检查一番。为了让自己放心,以防误中奸计,我朝圆圆的一堆熔岩开了一枪,结果满意地看到石头被打得粉碎,海滩上溅了一片子弹屑。
可是我还是犹豫了一阵儿。
“我就来冒这个险吧,”最后我说,一手拿着一支枪走上沙滩,朝着他们走去。
“这就对了,”莫罗毫不掩饰地说,“就这样,你这没来由的胡想,把我一天的大好时光全给浪费掉了。”
他和蒙哥马利带着一点使我丢脸出丑的蔑视,转身在我前面默默地走去了。
那一群仍然惊诧着的兽人,向后退到了树林里去。我尽可能沉着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兽人迈步跟在我身后,可是蒙哥马利啪的抽了一鞭,他又退了回去。其余的兽人都默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一度也许曾经是动物,可是,过去我从未看见过动物还试图去思考问题。
第十四章 莫罗博士的解释
“好,普兰迪克,现在我来解释,”我们刚吃饱喝足,莫罗博士立即说道。“我必须承认,您是一位我从未款待过的最专横傲慢的客人。我警告您,这是我最后一次满足您的要求了,下次您要是再到处威胁着要自杀,我可再也不管了,即使遭人非议,遇到一些个人麻烦,我也不管了。”
他坐在我的躺椅内,显得十分灵巧的、白白的手指间夹着的雪茄,已经吸得剩下了一半。摇摆不定的灯光,照在他白色的头发上。他隔着小窗向外遥望,凝视着便晚的星光。我尽可能离他远远地坐着,中间隔着个桌子,那两支手枪就在手边。蒙哥马利没有在场。在这么一间小屋子里,我也不愿意和他们两个人同时呆在一起。
“你承不承认那个被活体解剖的人,——就像你所称呼它那样——归根到底,只不过是那头山豹?”莫罗说。他已经让我亲眼目睹了内室的恐怖,以便让我肯定被活体解剖的并非人类。
“那是山豹,”我说,“还活着,但是却被切割肢解,毁伤成了这个样子。但愿我再也别看见活生生的鲜肉了。在所有卑劣讨厌的?”
“对此不要介意,”莫罗说。“至少对于那些初期的,只有年轻人才感到的恐怖,请你宽恕谅解我。蒙哥马利曾经一度也和你一样。你承认那是山豹。好,现在让我连续不停地把我对生理学的研究讲给你听,请你不要做声。”立刻,他开始以极度厌烦而又有些兴奋的声调,向我解释起他的研究工作来。他非常单纯率直,令人信服。在他的话音中,不时还带有少许的讥讽。顿时我为我们共同的职务羞愧得面红耳赤起来。我所见到的那些家伙都不是人,而且从来都不曾是人。他们是动物——人类化了的动物——都是活体解剖的功绩。
“你忘记了一个擅长活体解剖者都能做些什么了,”莫罗说。“就我来说,我很是感到迷惑不解,我过去为什么就没有做成在这里做到的这些事呢。的确曾经做了一些小的艰难的尝试——截肢、舌头切断术、外科切除术。你当然知道,料视眼可以通过外科治疗而得到矫正或治愈。那么,就外科切除术来说,你可以借此得到各种次生的续发性变化,色素分泌紊乱,情欲的变化,以及脂肪组织分泌物的变更。当然,你一定听说过这些事情?”
“当然,”我说,“可是您的这些令人讨厌的家伙——”
“别着急。”他对我摆了摆手说,“我刚刚开始。那些只不过是很浅薄平常的变更的例子。外科手术能够做出比这更好的结果来。这里有改造更新,也有粉碎破坏和变化更改。你也许听说过,在鼻子受到损坏的病例中所求助的普通外科手术:从前额切下一块皮肤,将其移植到鼻子上,结果它在这新的部位恢复了生机。这就是将其一种动物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移植到他自身的某个新部位的一种移植术。从另一个动物身上刚刚获得的器官等部分,也是能够进行移植的——移植牙齿就是个例子。为了促进病伤的顺利治愈,可以进行皮肤和骨头的移植。外科医生可以把另一个动物身上剪剥下来的儿块皮肤,移植到创伤之中,也可以把刚刚杀死的牺牲者身上的断节骨头,移植到创伤之中。你可能听说过,猎犬的‘鸡距’,会完好地长在公牛的脖子上。阿尔及利亚朱阿夫的犀属鼠也被想象为怪物,好像是把普通老鼠的一段尾巴移植到犀属鼠的鼻子上,并且让它在那里成活而制造的怪物。”
“制造的怪物!”我说。“那么你是想告诉我——”
“对。你看见的这些家伙,都是被塑造成为新的形状的动物。我的一生完全致力于此,致力于生物形状可塑性的研究。我已经研究好多年了,逐步地获得了一些知识,我看得出来,你看来是吓坏了,其实我告诉你的并没有什么新东西。它完全包含在几年前所进行的实用解剖术的外观上,只不过没人如此大胆去碰一碰这个题目罢了。我所能够改变的不仅仅是动物的外表。这些创造物的生理学和化学方面周期性的变比,都可以得到人为的水久性的变更,其中种痘免疫和其他对于有生命或无生命物质的接种预防方法,当然是你所非常熟悉的例子。
“输血也是一项类似的手术,我就是从这个课题开始我的研究工作的。这些都是非常熟悉的例证。比较不太熟悉的,但可能要广泛得多的,是那些中古式医生的手术,他们可以制造侏儒、跛瘸的乞丐和专供表演的怪物。这些技艺,至今在一些年轻的江湖医生的低级的手法中,或是在一些柔体舞帅的身上,还留有一些痕迹。维克多·雨果在“笑面人”中对这些曾有过描述。也许我的意思现在越来越明了。你开始了解到,将某一动物某一部位的组织移植到另一邻位上,或者是移植到另一个动物身上,以改变其化学反应和生长方式,以改变其四肢关节的接合,并且的确改变其最为本质的结构,这都是可能实现的事?
“但是,现代的研究者们,却从来没有把知识的这一特别分支当做目标,系统地探讨过,我还是在这一领域中的第一个探索者!某些类似的情况,在外科手术中曾做力最后的手段碰见过;你头脑中所能回想起来的大多数类似的证据,正如其存在的那样,都是偶然地显现出来的一都是暴君,罪犯,马和狗的饲育者,和各种各样为其身急功近利而工作的、未经训练的粗手笨脚的人干的。我是第一个从事这一问题研究的,并且具有外科消毒防腐手段,而且又真正地懂得生长规律科学知识的人。
“然而人们也许会想到,这在早先一定秘密地实践过,像身体连在一起的暹罗双胞胎那样的怪人,还有在宗教法庭①拱形圆屋顶下的所作所为。他们的主要目的,无疑是技术高超的拷问,但是至少有一些宗教法庭的法官,肯定是有一点科学方面的好奇心——”
【① 此处指十五或十六世纪罗马天主教的宗教法庭。】
“可是,”我说,“这些东西——这些动物能说话呀!”
他说的确是这样,并且接着指出,活体解剖所能做到的,绝不仅仅停留在躯体方面的变形和变态。猪照样可以受到教化和训导。智力方面的组织,比起身体上的结构,具有更少的固定性,也就是说,具有更多的可塑性。在我们日益发展的催眠术科学领域中,我们发现用新的催眠术者的暗示去取代旧的固有的本性和本能,移植或者是取代旧有的固定的思想,是大有可能的。我们称之为精神教育之中确有很多就是这样对本性本能人为的改变和颠倒或倒错;可以把好斗的性格训练成为富有勇敢的自我牺牲精神的性格,可以把压抑的性欲训练成为宗教的感情。他说,人和猴子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喉的差别,在于猴子不能构成维持思维的差别细微的声音符号。对于他在这方面的见解。我不能表示同意,可是他却相当粗野无礼地拒绝注意到我的不同意见。他重复地说,事情就是这样的,并继续叙述他的研究工作。
但是我问他,他为什么把人形做为模特儿。我那时认为,现在也还是这么认为,他的这个选择是心怀恶意的。
他表白说,他是无意之中选择了人形作为模特儿的。
“我也满可以把美洲驼塑造成绵羊的样子,或者是把绵羊塑造成美洲驼的样子。我猜想,在人形之中一定有什么东西要求精神智力方面精心的转化,而这和畜形所能要求的相比,要更为有力和厉害得多。但是,我并没有把仅仅局限在制造人的范围内。有一两次——”他大约沉默了有一分钟的光景
“唉,这些年哪!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这回我又浪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救你的命,现在又浪费了一个钟头的时间来解释我自己!”
“可是,”我说,“我还是不明白。造成所有的这些痛苦,你却认为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其理由何在呢?对我来说。唯一能够为活体解剖辩护的,就是它的某些应用——”
“一点也不错。”他说,“可是你看,我是一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我们的主张不同,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不是个唯物主义者,”我渐渐激烈地说道。
“这只是我的看法——我的看法。因为正是这个带来痛苦的问题,使我们之间产生了分歧。只要耳闻目睹的痛苦使你感到厌恶,只要你的痛苦使你感到不适,只要痛苦会加重你对于罪恶的看法,我告诉你,只要你还是个动物,那么就应该稍微含糊一点地去想动物会感觉到什么。这种痛苦——”对于这种诡辩术,我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啊!可是这纯粹是一件小事。真正向科学教导敞开大门的头脑一定会看到,这只不过是件小事。除了在这个小小的行星上,这一宇宙尘①的小斑点,很可能是看不见的,直到需要很久很久才能达到距离最近的星球上——照我说,很可能是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做这种被认为是发生痛苦的事情了。除开法律不谈,我们是在向前摸索着道路。——唉,就是在这个地球上,就是在生物之间,又有什么痛苦可言呢?”
【① 推断为天体微小破片所形成的尘埃。】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袋里拿出来一把小刀,打开较小的折刀,又挪了挪椅子,好让我能够看到他的大腿。然后他审慎地选择好了位置,把小刀一下扎进了腿里,又拔了出来。
“当然,你以前曾经看见过这个。用这个扎刺一下并没有什么。但是这又表明什么呢?肌肉里不需要有忍受痛苦的能力,它也不在那里;皮肤里几乎也不需要这种容忍力,而只有大腿的这里和那里,才是能够感觉疼痛的痛点。疼痛只不过是我们本能的医疗上的参谋,对我们提出警告或刺激。所有有生命的肉体,都不感到痛苦,所有的神经,甚至所有感觉神经也是一样。在视神经的感觉中,并不存在有痛苦——真正痛苦的痕迹。假如你的视神经受了伤,你仅仅会看到闪光,正像听觉神经患病时,只不过感到耳朵里嗡嗡响一样。植物也感觉不到痛苦;低级动物——例如海盘车和螯虾一类的动物,可能也感觉不到痛苦。那么对于人类来说,他们越变得聪明,他们就越加聪明地照料他们自身的福利,也就越加不需要使他们免受危险的刺激。我还没听说过有一个没用的东两,它迟早会不被进化所淘汰。你听说过吗?痛苦是多余的。
“我是个认真的人,普兰迪克,正像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所必定是的那样。我认为,也可能是我比你更多地看到了一些这个世界造物主的手段——因为我终生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去探讨造物主的法则,而你,我了解,则是一直在收集蝴蝶。我告诉你,欢乐和痛苦,与天堂和地狱根本毫无关系。欢乐和痛苦——呸!当穆罕默德的天堂女神①在黑暗之中的时候,你的神学家的心醉神迷的心境又是什么呢?普兰迪克,男人和女人重视的欢乐和痛苦就是他们身上野兽的痕迹,就是他们变化而来的兽类的痕迹。痛苦!痛苦和欢乐——它们是给我们的,只要我们还在尘埃之中蠕动着??
【① 天堂女神:穆罕默德天堂中的黑眼少女之一,可永葆其青春和美貌,其处女的童贞可随欢乐而再生。】
“你看,我就是按照这门科学引导我的路,持续不断地进行研究。这是我所承认的唯一进行研究的道路。我提出一个问题,设想出一些获得答案的方法,然后再提出一个新的问题。这可能呐,还是那可能呐?对于一个研究者来说,你艰难想象这意味着什么,你也很难想象一个研究者日益增长着一种什么样的智力的激情。你很难想象得出这种渴望获得知识的奇怪而又平淡的愉快和嗜好。你面前的这个东西不再是个动物,也不再是个和你同类的生物,但却是个问题。表示同情的痛苦——所有我能了解于它的,就是这么个东西,我记得几年以前我一度为它受了不少苦。我希望——这是我唯一的一点希望——在一个有生命的形体中探寻出可塑性的极限。”
“可是,”我说、“这个东西实在是令人厌恶的——”
“到今天为止,我还一直没有费神顾虑到这件事物的伦理学。对自然界的研究,至少会使你像自然界一样冷酷无情。我持续地进行研究,不留心任何事物,只关心我所探求的问题,而且这个题材已经渗入到那边的茅舍中去了。我们,我、蒙哥马利、六个夏威夷和南洋群岛的土人到这里来,已经将近十一年了。我还记得那时岛上一片翠绿,静寂,我们周围是空旷无际的大海,这就好像是昨天的事。这个地方就好像是一直在等待着我。
“我们把贮存的东西运上了小岛,还盖了房子,那几个土人在靠近山谷那里盖了一些茅舍。就随身带来的东西,在这里继续我的研究工作。起初曾经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我开始是活体解剖一头绵羊,在一天半之后,因为手术刀一时失手而送了它的命。我又换了一头绵羊,结果是制造了一个痛苦和恐怖的东西,满身缠襄着绷带,好让伤口痊愈。当做完手术时,在我看来,它很像个人样,但是再次走近它时,我就对它感到不满意了,它使我回想起了我的过去,而且它实地是难以想象地可怕,它所有的也只不过是一头绵羊的智力。我越看它,它就越显得粗陋笨拙,直到最后我解除了这个怪物的痛苦。这些动物都没有胆量,都是些受恐惧纠缠、被痛苦驱赶的东西,没有一点敢于面对痛苦的好斗的精神——它们根本不适合于用来塑造人形。
“后来我又换了一头我带来的大猩猩,在它身上,我真是十二万分小心地进行了手术,克服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我终于塑造了我的第一个人。整整一个星期,不分昼夜,我用全付精力塑造它。对它来说,主要是需要训练它的脑筋,需要增加的不少,需要改变的也很多。当我把他塑造完成了之后,我觉得他可算得上是一个类似黑色人种的,相当满意的样品,他满身缠襄着绷带,捆绑着,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面前。当确信他的生命不会有问题的时候,我才离开他走进屋里,我发现蒙哥马利当时的反应和你完全一模一样。当这头猩猩逐步变成人的过程中,蒙哥马利听到了他的一些喊叫,正像如此扰乱你的那些尖声的喊叫一样。我起初并没有完全信赖蒙哥马利。
“此外,那些土人也从中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他们一看到我,就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我使得蒙哥马利谅解了我——以某种方式,可是为了阻止那些土人逃走,我和他真是费尽了心机。到头来,他们还是逃走了,因而我们也就失去了那只快艇。我花了许多时间教导那头畜性——算在一起,在他身上花了三到四个月的功夫。我教他初步英语,赋予他以计数的思维,甚至教会这个东西读字母了。可是,他在这方面是很迟钝的,尽管我遇见过比他要更迟钝的白痴。从精神脑力上来说,他在开始时就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对于他的过去,他的头脑里并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当他的伤口基本上痊愈以后,他也不再是那么痛苦和僵直了,并且还稍微能够简单地交谈。我就把他带到那边去,把他做为一个有趣的躲在船里偷渡的人,介绍给了那些土人。
“他们起初十分怕他,不知为什么——这使我感到非常恼怒,因为我对他颇为得意,——但是他的行动举止看来是那么温和,而且他又是那么可怜,所以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也就把他当做了朋友,并且提负起了对他的教化工作。他学起来很敏捷,模仿能力很强,适应能力也很强,他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小屋,据我看来,要比那些土人的简陋茅舍强得多。在男性土人当中有一个人,有点儿像是个传教士的样子,开始教这东西认字,或者至少说是辨认字母,并且还教给他一些道德伦理的初步概念,但是看起来,这个顽固家伙的习性并不都是合人心意的。
“我脱开研究工作休息了几天,并且准备就整个研究工作写一篇报告,用以唤醒英国的生理学界。那知我随即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发现这个家伙蹲爬在树上,对着两个正在挑逗他的土人,叽哩咕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话。我吓唬他,告诉他这样的举动不像个人样,唤起他羞耻的感觉,而且我又回到这里,决心把这一研究工作带回到英国之前,把工作做得更好些。我一直工作得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地不知不觉地又染上了那些恶癖,动物的顽固的黑话隐语又渐渐地占了上风,又渐斩地恢复原样了。可是我还是打算把工作做得好一些。我想征服这个难题。这个山豹——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现在那些土人男孩子们全都死了。一个从汽艇上掉到水里淹死了,一个因为脚后跟受了伤,不知怎么搞的,感染了某种植物汁液的毒,也死掉了。另外三个乘快艇逃走了,而且我猜想,也希望,都淹死了。还有一个被杀死了。嗯——我已经替换了他们。起初蒙哥马利有一阵儿也是想干你打算干的那种事,可是后来——”
“最后那一个到底怎么样了?”我毫不避讳地厉声问道,——“就是那个被杀死的土人?”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制造了几个人形家伙之后,我又塑造了个东西——”他犹豫着没说下去。
“怎么样啊?”我说。
“它被杀死了。”
“我不明白。”我说,“你是打算说——”
“它把那个土人杀死了——就是这样。它把它抓到的其他几个家伙也杀死了。我们整整追了它两天。它只是借着偶然的机会逃脱了——我绝不是说它逃走了,它还没有被结果掉。它纯粹是个试验。它是个长着一副可怕面孔、没有手足四肢的家伙,在地上像蛇一样地扭扭曲财地走路。它非常强壮,并且总是处于易被激怒的痛苦之中,它能像海豚游水一样摇摆着飞快地行走。它在树林中潜伏一些天,伤害它所遇到的一切东西,直到我们去猎捕它时,它又扭动到小岛的北部去了。我们分两路合围,想要猎获它。蒙哥马利一定要和我一起去。那个土人有一支来福枪,当我们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一个枪管被弯扭成了S形,尸体也几乎被撕咬光了。蒙哥马利向这个家伙开了枪。在此之后,我坚持人性的理想——只从事制造较小人形的研究了。”
他沉默了起来。我也默默地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的脸。
“就这样,总共二十年来——把我在英国的九年也计算在内——我一直持续不断地进行着这项研究工作。在我做的每一件事情中,总有一些事使我受到挫折,使我感到不满意,激励我更加努力地工作。有时我的水平有所提高,有时又有所降低,但是,我总是达不到所幻想的目的。现在我几乎可以随心所欲,熟练自如地制造一些人形了,因此这些个人形可以是柔软的,文雅的,或者是粗笨而又强壮的。但是在手和爪子上,我还是常常遇到一些麻烦——成形这些东西实在是太痛苦了,使得我不敢那么放任自如。在这微妙精巧的移植和再成形的手术中,还必须同时改造它的头脑,这正是我的难题所在。而且这些人形的智力常常是出奇地低下,带有莫名其妙的无聊的目的和意料不到的缺陷。其中最不能令人满意的,是有些事简直是我力所不及的,那是在感情中心的某个部位——而我又确定不了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这些感情包括:有损于人性的渴望恳求,本能的冲动,情欲的要求,突然爆发的隐藏得很奇怪的精力的积蓄,还有充满了这个创造的生物整个本性的愤怒、仇恨或恐惧。
“当你着手去观察他们的时候,这些这伙看起来都显得非常古怪,叫你毛骨悚然。但是在我看来,特别是在我刚刚制造了他们之后,他们无可争辩地都显得很象是人类。只是在以后再观察他们的时候,才渐渐地不再那么令人信服。首选是动物的习性,然后又是另外的什么偷偷地冒了上来,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是我还是会胜利的。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就把一个家伙活活地放到烧灼刑罚的槽中去。我说,这次我要把所有的动物习性都烧光,我要制造一个类乎我自己的有理性的动物。到头来,十年的成绩又是什么呢?这样的人,恐怕已经是制造了成千上万了。”
他阴郁地思索着。
“但是我正在接近这个坚固的堡垒。我的这头山豹——”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
“他们又恢复原状了。只要我一不去管理他们,这些畜牲就又开始偷偷地回到原来的样子,又开始表现出它们的那些本能了——”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那么是你把你制造的这些家伙都撵到那些洞穴中去了?”我说。
“是他们自己去的。当我从他们身上渐渐感到了兽性又复发的时候,就把他们都赶了出去,目前他们就在那里游来荡去。他们都非常怕这所房子和我。在那里,存在着某种对人性的歪曲和曲解。蒙哥马利对这个很清楚,因为他干预了他们的事情。他把其中的一、两个加以训练,来为我们服务。他对此感到十分惭愧,可是我确信,他对于其中的某几个家伙还是有点喜欢的。这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只是因为有一种失败的感觉,因而他们使我感到讨厌。我对他们丝毫不感兴趣。我猜想,他们准是在遵循着那个土人传教士所指示的准则,对理性的生活做出某种嘲弄——可怜的畜牲!他们把有一些东西称之为法律,唱着什么‘一切都是你的’的圣歌。他们为自己建造了洞穴,收集野果,摘采草木——甚至还婚配。但是我能看穿所有这一切,直看到他们的灵魂深处,能够看清,那决不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畜牲的灵魂,都是一些行尸走肉般的畜牲——愤怒,还有想要生活以及使他们得到满足的兽欲。可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非常奇特的,很复杂,就象此外的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他们身上有一种拼命向上争斗的精神,一部分是虚荣,一部分是多余的性欲的激情,一部分是乏味单调的好奇心。这只能使我感到好笑。我在那头山豹身上,寄予了一些希望,在她的头部和头脑上,我已经付出了艰苦的劳动
“现在,”在间隔了很长一段沉默之后——在这段时间里,我们都默默地追寻着各自的思路思考着——他又站起身来说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还怕我吗?”
我看了看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个长着一又沉静的眼睛,白面孔、白头发的人。他稳静从容,一成不变的平静态度,那雍容大度的身材,形成了一种几乎可以说是美的风度,就是在另外一百个愉快安逸的老绅士中,他也满可以被认为是够格的。可是,随之我又哆嗦起来,作为对他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我用双手把手枪递给了他。
“你留着吧,”他说,伸着胳膊打了个哈欠。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了笑。“你度过了惊心动魄、内容丰富的两整天,”他说。“我还是劝你睡一会儿吧事情都搞清楚了,我很高兴。晚安。”他又对着我反复思考了一阵,然后从内门走出去了。我立刻把外门上了锁。
我又坐了下来,呆呆地坐了半天。我早那么疲乏,从情绪上,心理上,肉体上,都感到如此疲惫,以致于我的思绪无法摆脱和超越他离开我时所留下的话题。
黑洞洞的窗户,像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最后,我费力地熄了灯,爬进了吊床。很快我就睡着了。
第十五章 关于那些兽人
我很早就醒了。一睁开眼睛,莫罗的解释就清晰明确地出现在脑中。我从吊床上起身后,走到门前,为了使自己放心,试了试,钥匙还是锁着的。我又试了试窗户的铁栏杆,固定得都很结实。想到这些像人一样的家伙其实只不过是些兽性的怪物,只不过是对人的奇形怪状的歪曲。对于他们可能做出的举动,我不由得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惊疑和不牢靠的感觉,这比起任何说得出来的恐惧都要可怕。门外响起了啪啪的敲门声,听得出来,这是姆令——就是蒙哥马利的侍从——像含着东西说话似的语声。我把一支手枪装进了衣袋(并且一直用一只手握紧它),然后给他开了门。
“早上好,西(先)生,”他说。这回除了照例的用草本植物制成的早餐外,还端来了一只烧得很差劲的兔子。蒙哥马利跟在后面。他发现我那胳膊的姿势,撇着嘴笑了笑。
那天,那头山豹在休养生息。可是独善其身、孤独成性的莫罗,却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我和蒙哥马利聊着天,想清醒清醒头脑,搞明白那些兽人们究竟是怎么生活的。我特别急于想知道,莫罗和蒙哥马利是怎样防止这些非人怪物们的攻击,又是怎样防止他们彼此之间的撕打。
他向我解释说,莫罗和他自己之所以辽算比较安全,是由于这些兽人的智力范围有限。尽管他们的智力有所增加,尽管他们的动物本能又有复活的趋势,但是在他们的头脑里还存在着一些莫罗所灌输的固定不变的思想,正是这些一成不变的思想绝对地束缚了他们的想象。他们的确是像施了催眠术那样被弄迷糊了,他们被吩咐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什么事是不能干的,这些禁令被编织到他们头脑的组织中去,成了他们思维的一部分,使他们绝无可能违抗或争辩。
然而就某些事情来说,原有的兽性本能和莫罗的无忧无虑,在激烈地斗争着,在这些方面,情况就不那么稳定了。
一系列被称为法律的陈述条文——我已经听过他们背诵了——在他们的头脑里,与他们根深蒂固的、一向热望反叛的动物本性,在激烈地斗争着。我发现,这个法律,他们一面在不断地复诵着,一面也在反复不断地违犯着。蒙哥马利和莫罗都特别挂心,一再想不让他们知道鲜血的味道。他们害怕那种妙味情趣不可避免地会惹出大乱子来。
蒙哥马利告诉我说,特别是在属于猫科的兽人当中,在日暮黄昏时,这种法律观念很奇怪地变得淡薄了,在这个时候,这种动物的情绪最为激烈。在黄昏时分,他们身上激起一种冒险精神,敢于做出在白天看来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对此,我的确深有感受,在我上岛的当天晚上,就曾受到那个豹人蹑手蹑脚的光顾。可是在我停留的这最初几天中,他们仅仅是偷偷地,而且是在黄昏之后才来违法乱纪的;至于在白天,一般还有那尊重法律所规定的各种禁令的气氛。
这里,我或许可以稍许描述一下关于这个小岛和这些兽人的概况。这个外形轮廓极不规则的小岛,低低地横卧在广阔的海面上①。据我估计,总面积大约有七或八平方英里。它本是火山爆发后形成的,现在三面都环饰着珊瑚礁。北面的一些火山喷气孔,还有一个温泉,就是形成此岛前火山爆发显示威力所仅留的痕迹。到现在,还不时感到地震的微微震颤,有时盘旋上升的烟雾会被突然喷放出来的蒸汽纷乱地排到一边。可也就是这些了。
【① 查尔斯·爱德华·普兰迪克注:这一描述和诺布尔岛(又名贵族岛〕的情况完全相符。】
据蒙哥马利告诉我,比较小的、住在地底下的、并且不成人样的畸形怪物不计在内,岛上的居民目前肯定有六十多个,当然都是莫罗巧手制造出来的怪人。莫罗一共制造了将近一百二十个兽人,可是死了不少。至于其他的,比如像他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个像蛇一样扭曲着身子走路的无脚怪人,都落得个横死的结局。为了回答我的疑问,蒙哥马利说他们实际上繁殖了后代,可是他们的子孙大多死去了。还没有证据可以证实,他们所获得的人类特性能够继承和遗传。他们活着的时候,莫罗把他们抓来,在他们身上打上了人形的印记。女性兽人比男性兽人要少,尽管法律中规定了一夫一妻制,可是她们还是惯于偷偷地、大量地、死乞白赖地追求配偶。
因为我的眼睛从没有受到过细微观察的训练,偏偏我又不会速写作画,因此我不能详述这些兽人的细节。在他们总的外形中,最为使人惊诧的,可能是这些家伙的腿和他们身子的长度极其不成比例。可是,我们对于优美雅致的概念是相对的,所以再看到他们的奇形怪状,我的眼睛也就逐渐习惯了,后来我甚至还同意了他们的说法,觉得自己长长的大腿倒是难看得不成个样了。另外一点给人深刻印象的是他们脑袋向前探着的那种姿态,那种脊椎骨笨拙弯曲不像人的那副样子。就是那个猿人,他的后背也缺少那种使人的外形显得温文尔雅的向里弯曲的线条。大多数兽人都是那副粗笨的弯背耸肩的样子,短短的前臂在身子两旁怯懦地搭拉着,他们之中很少有特别多毛的——至少,在我没离开小岛以前是这样。另一个最明显的畸形缺陷,表现在他们的脸上,下巴几乎都是向前突出的,耳朵也长得奇形怪状,大鼻子隆起,头发非常像毛皮,或者非常像硬毛刷子,眼睛则经常有一种奇怪的颜色,要么就是位置长得特别别扭。没有一个兽人会笑,只有那个猿人会吃吃地傻笑。除了这些一般的特征之外,他们的脑袋彼此都不一样,各自都保留着其特殊的种性;虽然对人类的标志来说,都是歪扭畸形的怪样,但是却掩饰不住他们所变化而来的豹子、公牛,或者是母猪,或者是其他一种动物或两种以上动物的特征。他们的嗓音,也同样是千腔百调,十分不同。他们的手,总是难看得不成个样子,尽管有一些出乎意料地很像人样而使我吃惊,但是几乎所有的手都是五指不全,爪子都很粗笨,并且都没有触觉。
两个最可怕的兽人,就是那个曾经跟踪过我的豹人和一个用鬣狗和猪合制而成的家伙。比这两个还要大的,是那三个把汽艇划进海湾的像公牛一样的大家伙。然后就是那个解说法律的银发怪人,蒙哥马利的侍从——姆令,一个用猿和山羊合制而成的、像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塞特那样的怪家伙。还有三个猪男和一个猪女,一个用母马和犀牛合制而成的家伙。另外几个女兽人是用什么制成的,我就不敢肯定了。还有几个狼人,一个熊和公牛合成的熊牛人,一个像瑞士圣·朋那德院中所饲养的大狗一样的狗人。至于那个猿人,我已经描述过了。还有一个特别可恨的(而且是臭气烘烘的)老兽女,是用雌狐和熊合制而成的,对这个家伙,从开始我就无比厌恨。据说,她是个兽人法律热心的信徒。还有一些年幼的带斑纹的小家伙,以及前面曾经说到的像树懒一样的小怪物。就这些,这个花名册也足够长了!
起初,一看见这些兽人,我就吓得毛骨悚然,总是十分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仍旧是野兽。但是,不知不觉地,对于他们的理性概念和表象,我渐渐地有点习以为常了。此外,蒙哥马利对待他们的态度,对我也有所影响。他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以致于他已经把他们几乎视作正常的人类,——对他来说,他在伦敦的日子,已经成为光辉愉快的过去,而且看来是一去不复返了。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只去非洲一次,去和莫罗的代办人、那里的一个动物贩卖商打打交道。在那个多以水手为业的西班牙混血种的村镇里,他很难遇上一个高尚优雅的人。他曾经对我说,起初他看船上的那些人,就正象这些兽人在我眼里那样古怪,——腿,是那么不自然地长;脸,又那么平板;前额,又那么显眼;而且还那么多疑、凶险,连心也是冷冰冰的。实际上,他并不喜欢这些人。他觉得,他心里是同情我的,因为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就是在当时,我也以为他的内心深处对某些畸形变态的兽人是怀有好感的,对于他们的某些怪样怀有一种深感不道德的同情感,但是起初他在我面前对此还有所掩饰。
蒙哥马利的侍从姆令,就是那个黑脸汉,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兽人,并没有和其他的兽人一起住在岛的那边,而是住在围场后边的一个小窝棚里。这个家伙虽然不像猿人那样聪明,但是温驯得多,因而也更容易驯教,而且他在所有兽人中最近乎人的模样。蒙哥马利已经把他训练得能够伺候饭菜,并且还真的能够从事所需要的琐碎的家务操作了。他是莫罗的可怕技术的复杂的纪念物,是用熊再加上狗和公牛合制而成的,在莫罗所有的创造物中,这是制做得最为细致精心的一个。他对待蒙哥马利的感情非常奇怪,可说是温和慈善,忠心耿耿。有时蒙哥马利会留心到他;轻轻地抚摸拍打他;半嘲弄、半好笑地呼唤他的名字;而这样就会使他特别高兴,甚至嬉戏跳跃起来。有时蒙哥马利也会虐待他,特别是在他痛饮了威士忌之后,他会踢他,打他,用石头或点着了的火绳掷他。可是,不管蒙哥马利对他好还是不好,他总爱靠近蒙哥马利,没有什么事能这样使他更加喜欢的了。
我说我对于这些兽人们渐渐习惯了,也就是说,曾经看来那么不自然,那么令人讨厌的无数事情,对我都很快地变得自然和普通了。我料想,现存的每一件事都仿效了我们周围环境的普通色彩。蒙哥马利和莫罗都太过于特殊和个别了,以致于不能使我对于人性的总的印象得到明确的定义和解说。当我看到一个笨牛一样的兽人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乱树棵子把汽艇拖下水去,这时我会发现自己在发问,在尽力地回想起他和一些真正的农夫从粗重的劳作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的情景又有什么区别;或者,当我遇到那个用雌狐和熊合成的老兽女时,看到她的那副狐狸似的老谋深算的面孔,在她那狡猾思虑的神色中却很奇怪地带有一些人性味道,此时我甚至会想象到,以前我在城市小路的什么地方曾经遇见过她。
然而不容怀疑和否认的是,没准什么时候,这些兽人们会勃然发怒扑到我的身上来。一个相貌丑陋的人,一个显然是野蛮的驼背的人,蹲爬在某一个洞穴的洞口,伸着胳膊打哈欠,会突然惊人地亮出像剪刀刃一样的门齿和马刀似的犬齿来,尖利刺眼得就像刀子一样。或者是在一些狭窄的小路上,借着片刻的勇气,朝着一些柔软的裹着白布的女兽人的眼里瞥上一眼,我会突然看到(伴随着感情上痉挛性的激变),她们的瞳孔就像是长条的裂口一样;再向下看去,会发现她提着围布的弯曲的指甲,这包着身子的围布简直不成个样子。
顺便说说,还有一件我艰难描述的稀奇的事,这些可怕得不可思议的怪物——我指的是那些女兽人——在我初到小岛上的那些天里,她们对于自己令人厌恶的笨拙,都有着一种本能的感觉,结果,她们对于外衣端庄的合体的重视程度,简直都超过了真人。
第十六章 兽人嗜血
但是,我根本不具备做为一个作家的经验,这常使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说着说着就离开了这个故事的线索和情节。我和蒙哥马利吃过早餐之后,他领着我穿过小岛去观赏岛上火山的喷气孔和温泉的泉源,就在前一天,我曾经无意中涉入到它那滚烫的泉水中。我们两个人都拿着鞭子,带着装好了子弹的手枪。在去那里的路上,穿过一片枝繁叶茂的莽从密林的时候,听到了一只兔子吱吱的尖叫声。我们止住步,静听着,可是没有再听到什么,于是我们又继续上了路。这件意外的事情,在我们的头脑里也就渐渐谈漠,被忘掉了。蒙哥马利让我注意看一些后腿长长的粉红色的小动物,这些小动物正从草丛中一蹦一跳地跑了出来。他告诉我说,这些个家伙是莫罗的新创造、是用兽人们繁殖的后代制成的。他曾经设想这些家伙可能会成为肉食的提供者,但是他们有一种象兔子一样的吞食后代的习性,这使得他的打算未能如愿。我已经遇到过这样的一些小动物了,一次是在那回逃避豹人追踪的月夜奔途中,一次是在前一天当莫罗追捕我的时候。偶然间,其中的一个,跳跃着想躲开我们,结果却一下跌进一个被狂风连根拔起的树所留下的树坑里。它还没来得及跳出坑,我们就把它抓庄了。它像猫那样呼噜呼噜地怒叫着,用它的后腿狠抓猛踢,并且还想咬我们,可是它的牙太软了,人被咬着的感觉比掐捏一下痛不了多少。我觉得它是个相当好看的小动物,据蒙哥马利说,它从不掘穴打洞毁坏草地,而且习性十分爱清洁,我甚至想象,在绅士淑女们的花园里,这种小动物将会被认做是一般兔子的合宜的取代者。
在路上我们还看到,一棵树的树干被剥得一长条一长条的没了树皮,而且还被深深地劈裂了。
蒙哥马利要我注意到这个情况。
“不要抓撕树皮,这是法律,”他说。
“这些兽人当中何止是几个,谁还管这个!”我回想。
就是在此之后,我们碰见了猿人和那个猿羊人——就是那个用猿和山羊合制成的像森林之神塞特那样的怪家伙。这个象森林之神塞特似的猿羊人,在莫罗看来,是一个闪耀着光彩的,有着古典风味的创作纪念,他脸的表情像羊一样——就像那种粗俗的希伯来人的样式,——他的嗓音,咩咩地像羊叫唤似的粗糙刺耳,他的最下面就像恶魔撒旦一样。他走过我们身边时,正在啃着一个带荚野果的外皮。他们两个都向蒙哥马利行礼。
“您好,”他们说,“拿着鞭子是惩罚别人的!”
“现在又有第三个拿着鞭子的人了,”蒙哥马利说。“所以你们最好当心些!”
“难道他不是制造出来的吗?”猿人说道。“他说——他说他是造出来的。”
猿羊人好奇地看着我。
“拿着鞭子的第三个人,他就是那个流着眼泪走进海里去的人,他的脸又瘦又白。”
“他还有一根又细又长的鞭子,”蒙哥马利说。
“昨天他悲痛得直哭,”猿羊人说。“你从来不悲痛,也不哭。我们的主人就不悲痛也不哭。”
“你这个家伙!”蒙哥马利说。”如果你不留神的话,你也会悲痛和流泪的。”
“他有五个手指,他和我一样是个五指人,”猿人说。
“走吧,普兰迪克,”蒙哥马利拉着我的胳膊说,我随着他走开了。
猿羊人和猿人站在那里盯着我们,还互相说一些其他的闲话。
“他一声也不哼,”猿羊人说。“是人都会说话。”
“昨天他可找我要东西吃来着,”猿人说。“他不清楚。”此后他们说的话就听不见了,我还听到猿羊人笑的声音。
我们碰到那只死兔子是在回来的路上。这个可怜的小动物的鲜红躯休,被扯成了碎块,许多肋骨都被撕剥得露出了白骨头,脊椎骨无疑是被咬断了。蒙哥马利见此止住了步。
“天啊!”他说着,弯下腰去拣起几段脊椎骨,更仔细地检查下一番。
“天啊!”他又叫了一声,“这能意味着什么
“你的一些食肉动物又记起了它们的老习性,”停了一会儿,我说道。
“这根脊椎骨完全被啃光了。”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脸色苍白,往下斜撇着嘴唇。
“我可不喜欢这个,”他缓声慢语地说道。
“我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形,”我说,“在我来岛上的第一天。”
“你是怎么搞的!是怎么回事?”
“一只兔子的脑袋被拧下来了。”
“是在你来岛上的那天吗?”
“就是那天。我晚上出去的时候,就在围场后面的灌木丛里,脑袋整个被拧下来了。”
他低声地吹了声口哨。
“还有,我差不多可以猜出这是你的哪个兽人干的事。你知道,这不过是个怀疑。在我遇到那只死兔子之前,我看到你们的一个家伙在小河里饮水。”
“是俯在水里吸着喝水吗?”
“对。”
“不要吸啜地喝水,这是法律。莫罗不在旁边的时候,这些兽人哪管什么法律不法律,啊!”
“那么,那天追逐我的也是这个兽人了。”
“当然,”蒙哥马利说,“这正是食肉动物的习性,在弄死了猎获物以后,他们就喝它的血。要知道,这就是嗜血的味道。
“那个家伙是什么样子?”他问道。“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他横跨着站在那一堆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死兔子的尸骨上,环顾着四周,眼睛在把我们包围在里面的青枝绿叶的阴影和帐幔之间,在树林的隐匿处和埋伏所在中间扫视。
“嗜血的味道,”他重复地说道。
他拔出了手枪,检查了一下里面装的子弹,又把它放回了原处。随后他开始又扯起他那下垂的嘴唇来。
“我想我能再认出那个家伙来。我把他打昏过去了。在他的前额上,肯定有一道被打破的不小的伤痕。”
“可是我们必须证实是他杀死这只兔子的,”蒙哥马利说。“我要是没有把这些畜牲带到这儿来就好了。”
我早就想继续上路了,可是他却呆在那里,昏头涨脑地对着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兔子尸骨出神。就这样,我走出去好远了,那只兔子的残筋剩骨也被遮住看不到了。
“走哇!”我说。
他如梦方醒,向我走来。
“你看,”他几乎是低声细语地说道,“据说他们都有一种固定不变的思想,不准吞食能在地上跑动的任何东西。可如果一些兽人偶然意外地尝到了血的味道——”
我们默默地继续走了一段。
“我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自言自语地说。停了一会儿,又说道:
“那天我做了件蠢事。我的那个仆人,我让他看怎样把一只兔子剥皮并且烧熟的。很奇怪,我看见他直舐他的手,我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一会儿,他又说道:“我们必须阻止再出现这样的事。我必须告诉莫罗。”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门心思地思考着这件事,别的都顾不上了。
莫罗比蒙哥马利更加重视这件事。不用说,他们那种明显的惊慌失措的情绪也传染给了我。
“我们必须惩一儆百,”莫罗说。“没错儿,我认定犯罪的肇事者肯定是豹人。可是我们怎么证实这一点呢?我希望,蒙哥马利,你已经开始收敛你对于吃肉的嗜好了,并且在没有这些搅乱人的奇珍异味的情况下也能够过下去。就因为它,我们可能会陷入一团混乱之中。”
“我真是个笨蛋,”蒙哥马利说。可是事已如此了。而且要知道,你也说过,我可以养活这些兔子。”
“我们必须立刻当心那个家伙,”莫罗说。“我想,如果会发生什么事,姆令能够照顾他自己?”
“我还不敢那么相信姆令,”蒙哥马利说。“我想我还是应该再了解了解他。”
下午,莫罗、蒙哥马利、我和姆令,穿过小岛向山谷中的茅舍洞穴走去。我们三个都随身携带了武器。姆令拿着那把他用来劈柴火的小斧头,还有几卷铁丝。莫罗的肩上还挎着一个放牛用的大号角。
“你会看到全体兽人的一次大聚会,”蒙哥马利说。“这可是个壮观奇景啊。”
在路上,莫罗一言不发,可是他那阴沉苍白的脸上,凝着一副狰狞可怕的神色。
我们越过深谷,只见沿着山涧流下一条冒着烟雾的热水溪。顺着婉蜒曲折的羊肠小道,穿过茂密的藤丛竹林,我们来到了一个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粉末状黄色物质的大空场,我想那种黄色粉末大概是硫磺。从杂草丛生的海岸凸出处的上面望去,可以看到光灿灿的大海。我们来到了一处凹地,就好像是一座古罗马时代的天然的圆形斗技场,
我们四个就在此处停住了脚。莫罗随即吹响了号角,号角声打破了这热带午后沉睡般的寂静。莫罗的肺活量一定很大。号角唬唬的鸣叫声越来越响,最后在它的回声中间,响成了震耳欲聋的高壮强音。
“啊!”莫罗舒了口气,又让那个弯弯的号角落回到他的身边。
立刻,透过那黄郁郁的藤丛竹林,响起了哗啦啦的响声,从前一天我曾经跑过的、标志着艰难历程的、密密的绿色莽丛密林中,响起了嘈杂的声音。随后,在硫磺空场边上的三到四处地角上,露出了向我们飞快奔来的兽人们奇形怪状的身影。看到第一个,接着又是一个兽人从树林里或从芦苇丛中快步奔出,在灼热的尘土中一溜烟似地踉踉跄跄地跑来的时候,不由得使我感到毛骨悚然,惊恐异常。可是莫罗和蒙哥马利却是够冷静地站在那里,我也强使自己站到他们的身边。
第一个跑到的是那个像森林之神塞待似的猿羊人,奇怪得就好像不是真的一样,虽然如此,他却真的站在了那里,在地上投下了个身影,在跺脚抖落尘土。
在他之后,从丛林里跑来了一个粗大畸形的怪物,这是个用马和犀牛合制而成的兽人,跑来的时候还嚼着草。
随后来的是猪女和另外两个狼女。再后面是狐熊老兽女,她那瘦削的红红的脸上露出了一双红眼睛。
再后面是其他的一些兽人——全都是火急火燎,匆匆忙忙。
他们走向前来时,面对着莫罗,都开始畏缩起来,而且彼此都不问不管,众口杂声地吟唱起那篇法律连祷词后半部的片断来:“那受伤的手,是他的,那治愈的手是他的,”等等。
他们刚一走近大约相距我们三十码的距离内,就都止住了步,并且都跪了下来,弯腰趴俯在地上行礼致敬,在他们的头上开始扬起了一片白色的烟尘。
尽你所能,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吧。我们三个身着蓝色衣服的人和我们那个畸形丑陋的黑脸侍从,在阳光灿烂的蓝天下,站在被太阳照耀着的广阔的黄色烟尘中,四周围着一圈弯腰低头,做着姿势的畸形怪物,有一些几乎很像个人样儿——除了他们微妙的表情和动作之外,有一些则像是跛子和瘫子,更有一些畸形怪样得出奇,以致于什么都不像,简直就像我们最最荒唐的梦里的天外世界来的动物一样。再远一点的那边,一面是一片藤丛苇林里的一排排丛生的芦苇,一面是纷乱密布的棕榈树,把我们和山谷深涧到茅舍洞穴都给隔开了,北面是太平洋烟雾迷漫的广阔海面。
“六十二,六十三,”莫罗数道。
“还差四个。”
“我没看到豹人,”我说。
莫罗随即又大声吹起了号角。一听见这号角的响声,所有的兽人都歪扭着身体,匍匐在尘土之中。
一会儿,只见那个豹人偷偷地从藤丛苇林里溜了出来,弯腰低头地几乎贴着地面,试图混入到莫罗背后的尘土飞扬的圈子之中。我看到他的前额上真的有一道伤痕。
兽人之中最后一个到场的是那个小猿人。到场早一些的兽人们,因为一直匍匐在地上,又热又累,都朝着他射去恶意的目光。
“且住,”莫罗坚定大声地说道。兽人们都起身一屁股坐在了后腿上,从他们的参拜之中得到了喘息。
“诵祷法律的人在哪儿?”莫罗说道,只见那个多毛的灰发怪人在尘土之中弯腰躬身。
“背诵信条吧,”莫罗说。立刻,跪拜集会中的所有兽人们,一面左右摇晃起来,用手扬起了硫磺的灰尘,先是举起右手,接着是噗的一片灰尘,然后是左手,一面又一次地开始吟唱起他们那奇怪的连祷文来。
当他们唱到“不要吃兽肉或鱼,这是法律”时,莫罗举起了他那瘦长柔软的白手。
“停止!”他叫道。所有的兽人都立刻鸦雀无声了。
我想他们都知道而且都害怕即将要发生的事。我环顾四周,看着他们奇怪的面孔。当我从他们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他们那种畏缩的样子和鬼鬼祟祟的恐惧的神情时,我甚觉惊奇,我过去竟老是相信他们就是人。
“这个法律被触犯了,”莫罗说。
“没有人能够逃脱,”从没有脸的银发怪人那里传来了这句话。“没有人能够逃脱,”跪着的一圈兽人重复地说道。
“他是谁?”莫罗吼道,这一审视着兽人们的脸,把鞭子抽得噼啪作响。
我觉得那个鬣狗和猪合成的兽人——鬣猪人显出了一副失魂丧胆的样了,豹人也是一样。莫罗停住了身,面对着这个家伙。豹人朝着莫罗畏缩着身子,显出一副奉承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对那些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靡仍然是记忆犹新,而且是惧怕万分的。
“他是谁?”莫罗重复地吼道,声音大得象霹雷。
“违犯法律的人就是邪恶的人,”诵祷法律的那个银发怪人吟唱道。
莫罗窥视着豹人的眼睛,看来把这个家伙的真魂都吓出了窍。
“是谁违犯了法律——”莫罗说着,把视线从他那受害者的身上移开,转向了我们。我觉得在他的声音里有一点欣喜的味道。
“——就回到痛苦屋里去,”兽人们都吵嚷了起来,“回到痛苦屋里去,啊,我的主人!”
“回到痛苦屋里去——回到痛苦屋里去,”猿人快嘴唠叨地叫道,就好像这个想法对他是多么甜蜜和愉快似的。
“你听见了吗?”莫罗说着,转身向后对着豹人,”我的朋友?啊哈!”
那个豹人避开了莫罗的视线,已经从原来跪着的姿势中直直地站起身来,眼睛里冒着火,勃然大怒地从卷缩的唇下露出了阴险狰狞的大尖牙,向前一跃,扑向那个给他带来折磨和痛苦的人。
我相信,只有难以再忍受的恐惧所爆发的疯狂,才会挑起这一场攻击。
整个一圈的六十来个怪物,好象都围着我们站了起来。我掏出了手枪。
豹人和莫罗碰撞在一起。我看见在豹人的打击下,莫罗摇摇晃晃地向后踉跄了几步。
我们周围响起了一片叫喊和曝叫声。每一个都在快速地跑动着。刹那间我想到,这就是一场大叛乱吧。
豹人暴怒的脸,在我的脸前一闪而过,后面姆令在紧追不舍。
我看见鬣猪人的黄眼睛兴奋地闪着光,看他的样子,就好像他下了一半决心要进攻我似的。
猿羊人也隔着鬣猪人耸着的肩膀,目光炯炯地瞪着我。
我听到莫罗手枪的射击声,那粉红色的闪光穿过骚乱的人群射向远处。整个人群好象是顺着射击闪光的方向纷乱地转成了一团。
像被这人群移动的磁力吸引着,我也被搅在一起摇摇晃晃地转开了。刹那间,我又被裹进了骚乱叫嚷的人群跑了起来,追踪着正在潜逃的豹人。
我就是我能肯定明确地描述的全部情况。我看到豹人揍了莫罗,接着所有的东西就在我周围眼花缭乱地转开了,直到后来我也飞快地一头跑了出去。
姆令跑在前面,对那个亡命之徒紧追不舍。后面跑着的是狼女们,只见她们大跨步地一窜一跃地跑着,舌头都搭拉了出来,后面紧跟着猪人,兴奋得哇哩哇啦地尖声呼叫着。再后面是缠裹着一身白布的两个牛人。再后面是夹在一群兽人中间的莫罗,他的宽边草帽已被风刮掉了,手里提着手枪,细长柔软的白发迎风飘散着。在我身边跑着的是鬣猪人,他和我并步齐驱地跑着,鬼鬼祟祟地用他那狡诈的眼睛盯着我。其他一些兽人在我们身后又叫又嚷,啪哒啪哒地奔跑着。
豹人夺路冲过藤林。他跑过去时,竹藤反弹回来啪啪地抽打在后面追来的姆令的脸上。当我们追到低矮的丛林时,我们这些落在后面的人发现,这里已经被踏出了一条小路。追逐的人群穿过丛林,大约跪了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远,随后又钻进一片更茂密的乱丛林里。尽管我们这一群人一起冲过了密林,可这还是大大地延缓了我们的行动——羊齿叶子像鞭子似地抽打着我们的脸;像绳子一样的缠绕着的蔓藤,缠住了我们的脖子、身子和腿,或者是牢牢地绊住了我们的脚脖子;带针刺的植物把我们连衣服带肉地都给钩住了,结果是撕破了衣服,划破了肉。
“他四脚着地窜过去了,”此时仅仅先我们一步的莫罗大口喘着粗气说道。
“没有人能够逃脱,”狼熊人说着,带着追逐的狂喜,当着我的面露出一副嘲笑的神气。
我们又在嶙峋的山石中冲了出去,看到被追逐的豹人就在前面,他敏捷轻快,四脚着地地奔跑着,还回过头来冲着我们咆哮着。看到这个,那些狼人们也高兴地嗥叫着。豹人还穿着衣服,远远看去,他的脸还象是人样,但是他四肢的步态举止,显得阴险狡诈,而且他肩膀低垂,偷偷摸摸的样子,明白地显示出这是个被迫捕的野兽。他窜越过一片开着黄花的多刺的灌木丛,隐藏了起来。姆令在这片灌木丛中,飞跑至中途。
这时,我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已失去开始追逐时的速度,渐渐地放大放稳了脚步。当我们横穿过空地的时候,我发现追击的人群正在散开,由纵队变成了横队,鬣猪人还是紧随在我的身边奔跑着,一边跑一边盯着我,不时地撮弄着口络,嗥叫着狂笑。
在乱石林的边缘,豹人觉察到他正在朝着那个伸出的山岬跑去。就是在那里,在我刚刚上岛来的当天晚上,就是他曾经蹑足潜踪地追逐过我。这时豹人在灌木丛中更加快了奔跑速度。可是蒙哥马利已经看穿了这一计谋,迁回到他的侧面去了。
于是,我不顾气喘嘘嘘,不顾在山石中磕磕绊绊,被荆棘挂得衣衫褴褛,再加上羊齿草和芦苇丛阻碍去路,还是尽力追踪那个违法乱纪的豹人。鬣猪人在我身畔边狂嗥边奔跑。我踉踉跄跄地向前奔跑着,头昏眼花,心狂跳个不停,筋疲力尽,可还是不敢失去追逐的目标,否则我就得和身边这个可怕的同伴单独留在一起了。尽管我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可还是顾不得热带午后透不过气来的闷热,踉踉跄跄地向前奔跑着。
狂热的追捕终于松下了劲头。我们已经把这头可怜的畜牲围堵在小岛的一个角落里。拿着鞭子的莫罗,率领着我们排成了一列不个规则的队形,慢慢地围上前去。我们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此应彼和地喊叫着,渐渐缩小了对这个遭难的畜牲的包围圈,他在灌木丛中隐形无声地潜逃着。在那次午夜的追踪中,我就是穿过这片灌水丛从他身边逃开的。“别急!”莫罗叫道。“留心!”这时队伍的两端已经蹑手蹑脚地包围了这块纠结缠乱的灌木丛,堵住了那头畜牲。
“小心别让他冲出去!”从灌木丛后面传来了蒙哥马利的声音。
当时我正站在灌木丛上方的斜坡上。蒙哥马利和莫罗,在下面沿着海滩搜索着。在树杈枝叶交织的罗网中,我们慢慢地向前推进着。那头被追捕的猎物默不出声。
“回到痛苦屋里去,到痛苦屋里去,到痛苦屋里去!”猿人在右侧大约二十码远的地方,尖声嚎叫着。
听到这一声嚎叫,我完全饶恕了这头可怜的畜牲,尽管他曾经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恐惧。我听到在我的右侧,随着母马犀牛人的沉重的脚步声,细枝嫩叶纷纷折断,粗大的树枝被簌簌地推向两边。突然,透过一片多边形的青枝绿叶,在郁郁葱葱,繁茂从阴下的半昏半暗之中,我看到了我们正在追捕的这头野兽。我猛然停住了脚步。他尽其可能地紧紧地蜷缩成一小团,回过头来从他的肩膀上用闪灼发光的绿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心中,交织着一种很奇特的矛盾的感觉,面对于这一情绪,我又无法解释。看到这头畜牲完全像野兽那样蜷卧在那里的姿态,眼里射出的闪闪的光,还有他那变形得让人害怕的不象人样的脸孔,我再一次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他还是有人性的。再过一瞬间,其他的追踪者将会看到他,他将被制服,抓获,再一次经受围场中可怕的折磨。猝然之间,我不知不觉地掏出了手枪,瞄准豹人惊恐万状的两眼之间,开了枪。
就在我开枪的一刹那,鬣猪人发现了豹人,他大叫一声,急不可耐地扑到了豹人的身上,伸出渴望已久的利牙咬进了豹人的脖子。当兽人们随后冲来时,我周围的繁枝绿叶都摇晃了起来,树枝噼噼啪啪的折断声响个不停。兽人的脸一个接着一个地都露了出来。
“不要杀死他,普兰迪克,”莫罗叫道,“不要杀死他!”我看见莫罗弯着腰,拨开大羊齿叶子,冲了出来。
刹时间,他用鞭子的把柄把鬣猪人打跑了,他和蒙哥马利把这些极度兴奋的食肉的兽人们,特别是把姆令,从仍然抖动着的豹人的躯体旁给挡开了。那个灰发怪人跑来,在我的胳膊下用鼻子嗅着豹人的尸体。其他的野兽们,都以他们特有的动物的热情冲挤推搡着我。想要更凑近一些看个究竟。
“普兰迪克,你他妈的蠢货!”莫罗说,“我还需要他呢。”
“对不起,”我虽然这么说,可却毫无抱歉之意。“我一时太冲动了。”因为筋疲力尽和过度兴奋、我只觉得恶心。我转过身从蜂拥的兽人们中间挤了出去,独自一个朝着山岬的更高处走上山坡。在莫罗高声吼喝的指令下,我听到三个缠裹着白布的牛人着手把那个牺牲品向下朝大海拖去。
这时我倒是可以安心地一个人躲在一边了。兽人们对于那个死尸,显示出了颇类乎于人类的好奇。当牛人们把他拖下沙滩时,他们成群结队簇拥着跟在后面,对他嗅着,叫着。我走上山岬,紧盯着牛人们拖着豹人沉重的尸体走向大海时反衬在茫茫黄昏夜空下的黑影,脑中顿时掀起了波澜,我终于意识到岛上兽人们难以名状的没有主见和无所用心。
在沙滩上,在我脚下的乱石林中,猿人、鬣猪人和其他一些兽人围绕着蒙哥马利和莫罗。他们都还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充满着他们忠于法律的熙攘喧嚷的言词和表情。然而我心里却肯定无疑地感觉到,鬣猪人和野兔被害一事是定有牵连的。不管如何难以理解,我当时确信,除了兽人粗大迟笨的体形和丑陋可怕的外貌,我面前的确看到了人类生活整个平衡的缩影,看到了本能,理智和命运之间最简单形式的全部相互作用,只不过是豹人碰巧屈败身死了。所差也只不过如此。
可怜的畜牲!我开始看到了莫罗残无人性的更加卑鄙的面目。起先,我还没有想到这些可怜的受害者在经过莫罗的手术之后是多么的痛苦和不幸,我只是对于那几天在围场里所进行的活生生的酷刑感到震惊战栗。可是现在看来,那是比较次要的了。在他们成为野兽之前,他们的动物本能必须要恰如其分地适应于周围的环境,而且做为一个活生生的动物,还要表现出尽可能的愉快和幸福。现在他们在人性的羁绊和束缚之中犯了罪过,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中,被他们自己根本难以理解的法律的罗网捆绑着;他们做为一个假人类而存在,已经开始感到了苦恼,而且这还是一场漫长的内心的斗争,对莫罗无尽无休的惧怕——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正是这反复不定的繁乱心思,使我久久难以平静。
如果莫罗那怕有一点明智的目的,我也至少会对他稍表同情的。对于痛苦,我并不是那么神经质的。如果他的动机那怕是来自于憎恨,我也会稍稍宽恕谅解他的。可是他竟是那样不负责任,那么十足地草率粗鲁、漫不经心。他的好奇心,他的疯狂的、漫无目标的研究,驱使着他做出这些事情来。他一手制造出来的那些兽人们被扔在外边活了一、两年,挣扎着,犯了大错,又遭折磨,最后痛苦地死去。就其自身来说,他们是悲惨不幸的,延传已久的动物的憎恨,驱使着他们彼此纠缠不休,可是那篇法律抑制着他们一时掀起白热化的争斗,使他们免于因其本能的仇恨而最终送命。
那些天来,在我对于兽人的恐惧之外,又增添了对莫罗的恐惧。我确实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而又持久的与恐惧相反的病态之中,它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我必须承认,当我看到它饱尝了岛上的痛苦的骚乱时,我失去了对于世界公正的信心。
盲目的命运,巨大的无情的机遇,雕刻并且形成了生存的结构。我,莫罗(通过他对于研究的热情),蒙哥马利(通过他对于饮酒的热情),兽人们,还有他们的本能和智力上的局限,都在不停转动的、无限错综复杂的车轮中,被无情地、不可避免地扯裂并压得粉碎。但是这种情况并不是一下子都出现的??我真的觉得,就在我说及它的时候,我确有一些预感了。
第十七章 大难临头
大约又过了将近六个星期,我才逐渐恢复常态,对于莫罗的这些不光采的试验,我感到厌恶,一直难以忘却。我有个想法,就是逃离开造物主凭想象所制造的这些可怕的鬼脸,回到甜密的、健全的人类交往中去。我的那些分隔到今的人类伙伴们,在我的记忆中渐渐地显得像是田园诗一样的优美和漂亮。我和蒙哥马利最初结识的友谊,并没有增进他长期隔绝于人类,他不为人知的痛饮的怪癖恶习,他对于兽人的明显的同情,影响了我对他的看法。有好几次我都让他一个人到兽人中去,我尽一切可能避免和他们交往。
我越来越多的时间是在海滩上度过的,期望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给我带来解放和自由的航帆,直到有一天骇人听闻的灾难降临到了我们的头上。这一场灾难把我周围奇特的事物,全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大约是我上岛后的第七个或第八个星期——尽管我没记录下了准确的时间,但肯定是在我上岛很久以后,——大难临头了。
这场大灾难发生于清晨——大约六点钟。我被往围场里扛木头的三个兽人的嘈杂声吵醒,很早就起床,吃早餐。
早餐后,我走到围场的敞着门的门口,站在那里吸着雪茄烟,享受着清晨的新鲜空气。一会儿,莫罗绕过围场的墙角走了过来,还向我打了个招呼。他从我身边走过,从身后我听见他打开试验室门的锁,走了进去。那时,我对于这个地方的厌恶,已经变得麻木了,所以听到那头美洲山豹又开始经受新的一天的酷刑折磨时,我竟然丝毫不动声色,无动于衷。那头山豹,简直活象是一头愤怒的母老虎一样,尖叫了一声,迎来了给他带来无比苦痛的人。
随后就出了事。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听到身后一声尖叫,接着是什么东西跌倒的声音,待我转过身去,只见一张可怕的脸朝着我冲了过来,这张脸非人非兽,但是凶恶得令人毛骨悚然,棕褐颜色,满是鲜红的累累交错的伤痕,从伤口处还流着鲜红的血滴,两只没有睑缘的眼睛喷射着火焰。我挥起胳膊防护,可是这一冲击还是撞折了我的前臂,把我一头撞倒在地上,而那个缠裹着纱布棉花、混身飘舞着血污绷带的大怪物,从我身上一跃而过,冲了过去。
我顺着海滩滚了下去,试着坐起身来,可是因为被撞折了的手臂支撑不住,又倒了下去。一会儿,闪出了莫罗的身影,他那宽大的白脸上显出一副更为惊恐的神色,前额还在一滴一滴地流着鲜血,一只手里提着手枪。他几乎连看也没看我一眼,立即冲出去追踪那头山豹。
我试着用另一只胳膊支撑着坐起来。前面那个缠裹着绷带的影子,沿着沙滩大跨步地一窜一跳地跑着,莫罗紧追在她后面。
她回转头看见了莫罗,随后猛然加快了步伐,朝着灌木丛的方向跑去。每向前一跃,她就又把莫罗抛后几步,我看到她一头扎进灌木丛中。莫罗一面斜插过去想阻截她,一面开了枪,但是枪未打中,随即山豹就消失在密丛深处了。莫罗随后也隐没在青枝绿叶的乱丛林中。
我朝着他们的方向凝视着。一会儿工夫,我的伤臂火烧火燎地痛起来,我呻吟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蒙哥马利穿好了衣服,手里提着手枪也出现在围场门口。
“哎呀,普兰迪克!”他说,并没有觉察到我受了伤。“那个畜牲没有捆紧!把钉在墙上的镣铐和绑带都给扯断了。你看到他们了吗?”说着,猛然看到我紧握着伤臂,”怎么了?”
“我正站在门口,”我说。
他走上前来,扶起了我的胳膊。
“袖子上都是血,”他说着,卷起了我的法兰绒衣袖。他把手枪插在衣袋里,触摸了一遍我的伤臂,这使我感到非常疼痛,随后他把我领到屋里。
“你的胳膊骨折了,”他说,随后又说道,”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目睹的情况告诉了他。说着说着,我疼得直吸气,因此语句支离破碎,时断时续。一会儿工夫,他就灵巧敏捷地把我的伤臂包扎好了。他把我的伤臂吊在肩膀上,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我。
“可以了,”他说。“现在该怎么办?”他思虑着。说着,他走了出去,把围场的大门上了锁。一会儿工夫,他就不见了。
当下,我主要是关心我的伤臂。这一事件看来只不过是许多恐怖事件之后的又一新案。必须承认,我坐在躺椅里,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这个小岛。胳膊刚受伤时,还只是感到麻木,可是当蒙哥马利又露面时,已经是象火烧一样地疼痛难熬了。
他的脸色相当苍白,比平时更往下撇着下嘴唇,露出了更多的下牙床。
“我找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一点响动,”他说,“我一直在想,他可能需要我的帮助。”他毫无表情地盯着我。
那是头非常有力气的畜牲,”他说,“她干脆把捆绑她的镣铐从墙上拧断了。”
他走到窗户前,又走到门前,站定在那里,朝我转过身来。
“我得去找他,”他说,“这儿还有支手枪,我可以留给你。说真的,不知怎么我有点儿担心。”
他拿出那支手枪,把它放在桌上我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然后走了出去,留下了带有传染性的惶恐不安的气氛。他走之后,我没有再坐多久,拿着手枪走到门口。
那天的清晨,像死一样的寂静。一丝风也没有,大海就像是一面抛光了的镜子,天空万里无云,海滩荒凉枯寂。处于我这种半兴奋、半发热的状态,这种万籁俱寂的气氛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试着吹吹口哨,可是什么曲调也吹不下去。我暗暗地又骂了一声——这是那天早晨我第二次咒骂了。随后我又走到围场的拐角处,朝着岛内深处吞掉了莫罗和蒙哥马利的密林绿丛中凝视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到底怎么样了呢?
一会儿,有上方远处的沙滩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灰兽人,只见他向下跑到水边,开始乱踢乱溅起水来。我漫步踱回到门口,又踱回到拐角,就象个值勤的哨兵一样开始踱过来踱过去。有一次,我突然被远方蒙哥马利喊叫的声音吸引住了。
“喂??莫罗!”
我的伤臂不象开始那么疼了,但是热辣辣的。我感到又热又渴。照在地上的身影越来越短。我注视着远方隐约可见的人影,直到他又走开了。莫罗和蒙哥马利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
三只海鸟开始为一些搁了浅的宝贝争斗了起来。
一会儿,从围场后面的远方,我听到了开枪的声音。随后是长长的寂静,接着又是一声枪响。随后又传来了越来越近的嚎叫声,接着又是一段沉闷可怕的寂静。我开始不停地往坏处想,这使我感到非常苦恼,说话间,就在附近又突然响了一枪。
我走到围场的拐角处,大吃一惊地看到了蒙哥马利,只见他的脸色绯红,头发纷乱,裤子的膝盖也被挂破了。他一脸极度惊慌失措的神色。身后,垂头弯腰地跟着兽人姆令,只见他的下巴上满是一些不祥之兆的棕褐色的污点。
“他回来了吗?”他说。
“莫罗?”我说,“没有。”
“天哪!”蒙哥马利气喘吁吁地,几乎是在抽抽噎噎地喘着气。“进屋去,”他扶着我的胳膊说,“他们简直疯了。他们全都疯了,到处冲来冲去。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我不知道。等我喘口气再告诉你。白兰地,在哪儿?”
他一瘸一拐地走在我前面,进了屋子,坐在躺椅里。姆令一屁股就坐在了门口外边,像狗一样地喘起气来。我给蒙哥马利拿来了白兰地和水。他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地呆视着前方,渐渐地不喘粗气了。过了几分钟,他开始对我讲起了所发生的事。
他尾随着他们的踪迹,追了一程。起初寻迹辨踪,非常容易,因为他们走过的路上,灌木丛和草都被踩倒或折断了,还有被扯碎的山豹身上绷带的白色碎布片,间或还可看到灌木丛枝叶上染着的血污。
可是,就在我曾经看到兽人啜水的小溪那边。因为遍地是石头,蒙哥马利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于是他呼喊着莫罗的名字,漫无目的地向西边奔去。那时,姆令已经拿着把发亮的斧头来到了蒙哥马利的身边。姆令对于山豹事件毫无所知,他一直在伐木,是听到他的叫喊声才来的。他们俩一起边喊边走。两个兽人跑来蹲在灌木丛中向外窥视着他们。他们那种举态表情和偷偷模摸的样子,蒙哥马利过去从未看到过,所以这次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朝着他们高喝了一声,他们自觉有罪地跑掉了。以后他又站在那里喊了半天,后来又举止不定地转了一阵,才决定去到兽人们居住的洞穴去看看。他发现峡谷那里空无一人。
这时,他越来越惊慌失措了,开始折回原路。不一会儿,这回他亲身遇见了我初到岛上的那天晚上曾经看见大跳其舞的那两个猪人,只见他们嘴边满是血污,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他们辟开茂密的羊齿丛叶跑来,一眼看见了蒙哥马利,猛然止住了脚步,露出了一脸凶气。
蒙哥马利手足有些发抖地抽响着鞭子,他们立刻朝着他扑来,过去没有一个兽人胆敢如此。蒙哥马利一枪打穿了一个家伙的脑袋,姆令纵身扑到了另一个猪人的身上,两个滚打成了一团。
姆令一下把那个猪人压在身下,一口就咬进了他的喉咙。当这个猪人在姆令的抓握之中乘死挣扎时,蒙哥马利也给了他一枪。他费了好大劲才引着姆令一起又上了路。
这样,他们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到我这儿来了。在路上,姆令突然冲进一处密林,撵出了一个小个子的豹猫人,这家伙也是满身血污,一只脚受了伤,跑起来一瘸一拐的。这个畜牲还没跑远,因为被穷追而陷入绝境,竟做困兽之斗,凶野地转过身来。蒙哥马利,我想是有些粗暴鲁莽地开枪打死了他。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说。
他摇了摇头,又求救似地抓起了白兰地。
第十八章 找到莫罗
看到蒙哥马利吞下第三杯白兰地后,我毅然地出来干预了。他已经有七分醉意了。我对他说,此时莫罗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否则他早该回来了,我们应该搞清楚这场大灾难的究竟。蒙哥马利提出了一些不堪一击的反驳,最后还是同意了。我们拿了些吃的,随后我们三个就出发了。
也可能是因为当时我的精神十分紧张,就是直到现在,那天下午我们老人热带灼烫的静寂之中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姆令走在头里,耸着肩,一路上东张西望,随着一阵阵的惊恐,转动着他那奇特的黑脑袋。他手无寸铁,在和猪人遭遇时,他把那把小斧头失落了,需要战斗的时候,牙齿就是他的武器。蒙哥马利,手插在衣袋里,垂头丧气,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因为我拿走了白兰地,他酒醉迷糊地直到那时还对我绷着脸。我的左臂吊在吊带上——幸亏是左臂——,右手提着手枪。
我们选择了一条穿过岛上荒野密林的羊肠小路,向西北方向走去。刹时间,姆令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小心提防地观望着。蒙哥马利几乎撞在他身上,随之也停了下来,接着我们侧耳细听,听见了透过树林传来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
“他死了,”一个深沉颤抖的声音说道。
“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另一个声音快嘴快舌地说。
“我们看见了,我们看见了,”好几个声音说。
“喂!”蒙哥马利突然喊道,“喂,谁在那儿!”
“混蛋!”我握紧了手枪骂了一声。
刹时一片寂静,随后在交织缠绕的草木之中,一开始在这里,接着又在那里,传来了刷拉拉的响声,转眼闪出了六张脸孔,都是一些焕发着奇异光彩的奇特面孔。姆令的嗓子里冒出了一声咆哮。我认出了其中的猿人——我的确已然能够辨别出他的声音了——,还有曾经在蒙哥马利船上见过的两个裹着白布、棕褐脸色的家伙。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个斑驳花色的兽人和那个诵说法律、弯腰缩肩、吓人的灰怪物。灰怪物的一缕缕灰发垂在脸颊上,重重的灰眉毛, 一绺一绺灰毛从头顶的中间分开,又浓又密地盖在他那斜脑门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没有脸的庞然大物。他从密林之中用那双奇怪的红眼睛,好奇地瞧着我们。
有好一会儿谁也不出声。过了一会儿,蒙哥马利打着嗝说道:
“谁说他死了?”
猿人自觉犯了错儿似地看了看灰发怪人。
“他是死了,”灰发怪人说,“他们看见了。”
对于这支小分队来说,无论如何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他们看来又恐惧害怕,又迷惑茫然。
“他在哪儿?”蒙哥马利说。
“那边,”灰发怪人指着方向。
“现在还有法律吗?”猿人问道,“还必须这样和那样吗?他真的死了吗?”
“还有法律吗?”缠裹着白布的兽人重复地问道。
“还有法律吗,你另外那个拿着鞭子的?他死了,”灰发怪人说。
他们都站在那里盯着我们。
“普兰迪克,”蒙哥马利转过头来用一双迟钝的眼睛看着我说,“他是死了——很明显。”
在这一番谈话的过程中,我一直站在蒙哥马利的身后。我开始领会到他们是怎么回事了。我突然跨上一步,站在他的前面,提高了嗓音说道:
“法律的臣民们,”我说,“他没有死。”
姆令转过一双锐利的眼睛瞪着我。
“他变化了他的形状——他变化了他的身体,”我继续说下去。“你们一时将会看不到他。他在??那里”——我向上指着——“他在那里仍然能监视着你们。你们不能看见他,可是他却能看见你们。不要亵渎法律吧。”我直视着他们。他们都畏缩了起来。
“他是伟大的,他是贤明的。”猿人一边说着,一边在密林中畏惧地向上窥望着。
“还有另外那个家伙呢?”我追问道。
“那个混身流血,一边跑一边尖叫抽泣的家伙——他也死了。”灰发怪人说着,还在凝视着我。
“那很好,”蒙哥马利哼哼地说。
“拿着鞭子的那个人,”灰发怪人开口说道。
“怎么?”我说。
“说他死了。”
可是蒙哥马利到底还是酒醒得足以能够理解我之所以否认莫罗身死的动机了。
“他没有死,”他慢慢地说。“根本就没有死。和我一样都没死。”
“有一些人,”我说,“触犯了法律。他们要死的。有几个已经死了。他的遗体在什么地方,现在指给我们。他把躯体遗弃了,因为他不再需要它了。”
“在这边,走到大海里的人,”灰发怪人说。
在这六个兽人的引导下,我们穿过纷乱的羊齿叶、蔓草缠枝和树茎,向西北走去。不一会儿,从茂密的枝叶中传来了一声嗥叫和哗啦啦的响声,只见一个粉红色的小矮人尖叫着从我们身边冲了过去。后面有个凶猛的怪物穷追不舍,这个满身血污的家伙还没来得及止住他飞快的脚步,就几乎冲进我们人群里了。
灰发怪人一跃,跳到了旁边;姆令大吼一声,向他扑去,但是被猛然一击打倒在一边;蒙哥马利开枪不中,低着头,举起双手,转身逃去。我也开了枪,可是这家伙还在向前扑来,我又直对着他的丑脸开了一枪。我看见他的眼、鼻、嘴??眨眼间都不见了。他的脸却还在步步逼近。可是他却从我身边冲过,一下抓住了蒙哥马利,并且紧抱着他,一头栽倒在他的身边。这个家伙在临死的痛苦之中,还四仰八义地紧紧地把蒙哥马利揪住,压在他自己的身上。
我发现身边只剩下姆令、那头死了的畜牲和趴倒在地下的蒙哥马利。蒙哥马利慢慢地坐起身来,像喝醉了似地瞪着身旁粉身碎骨的兽人。这一下可让他酒醒了大半,他爬了起来,不一会儿,我看到灰发怪人穿过树林,谨慎小心地走了回来。
“看见吗,”我指着那头畜牲的尸体说,“法律不是还存在吗?这就是违犯法律的下场。”这个怪物凝视着尸体。
“是他送来了天火杀死的,”他以深沉的嗓音说道,背诵着仪式的部分诵词。
其他几个兽人围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呆望着。
我们终于走近了小岛的西端,碰到了山豹的被撕咬得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肩胛骨被子弹打得粉碎。再向前走了大约二十来步,终于找到了我们所要寻找的人。他脸朝下,躺在一片藤从竹林中被踏平了的空地上。
他的一只手几乎齐腕被切断了,银灰色的头发浸湿在血泊中。脑袋被山豹的镣铐砸得七凸八凹,身子下面,被折断了的藤竹上染满了血迹。我们没能找到他的手枪。蒙哥马利把他翻过身来。
在七个兽人的帮助下——他的块头可真不小——走走歇歇,我们把他抬回到围场。那天夜色朦胧昏暗,有两次我们听到了一些看不见影子的家伙狂嗥尖叫着从我们这一伙人的身旁响过,还有一次看见那个粉红色小树懒似的家伙突然闪了出来,轻视着我们,随后又消失了。但是我们没有再受到袭击。在围场的门口,我们的兽人伙伴,姆今,离开了我们,和另外几个兽人走了。我们把自己锁在围场的屋里,然后又把莫罗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抬到庭院里,把它放在一堆木柴上。
我们随后走进试验室,把我们能找到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全都结果掉了。
第十九章 蒙哥马利的“公假日”
我们干完了这件事,洗净,吃过饭以后,蒙哥马利和我走进我的小屋里,第一次严肃认真地议论起我们的处境来。那时已将近午夜,他几乎已经清醒了,但是心绪十分烦乱。他很奇怪地一直是处于莫罗个性的感化之下,我猜度他可能从来没有想到过莫罗会死掉。他在岛上度过的单调无聊的十多年中,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脾性的这些习惯,随着这场灾难突然崩溃了。他含糊失神地说着话,答非所问地回答着我的问题,彷徨在一些笼统的问题里茫然若失。
“这个鬼世界,”他说。“简直是一塌糊涂!我根本就没有享受过人生的乐趣。我不知道真正的生活什么时候才会开始。被保姆和教师随心所欲地欺吓了十六年,在伦敦又刻苦攻读了五年医药学——吃食粗劣,住处破烂,衣衫褴褛,行为卑鄙——多么大的失策——我几乎不知道还存在着更好的事物,接着就慌慌忙忙来到了这兽人岛。在这儿已经十年了!这一切又都为了什么呢,普兰迪克?我们难道是孩子们吹的肥皂泡吗?
应付这样疯狂的胡话是很困难的。
“现在我们不得不考虑的,”我说,“是如何从这个岛上逃走。”
“逃走又能有什么好处?我是个被遗弃的人。我能加入到什么地方去呢?你当然是没有问题了,普兰迫克。可怜的老莫罗!我们不能把他甩在这儿,让那群家伙去啃他的骨头。可事实上??再说,这些兽人们比较象样的那一部分,谁知道结果又将如何呢?”
“嗯,”我说。“明天正好。我一直在这么想,我们不妨把那些柴火堆成火葬的柴堆,把他的遗体——还有其他一些东西火化掉??可是兽人们将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我料想那些用食肉猛兽合制而成的兽人,迟早会做出蠢事来的。我们没法把他们全体都杀掉。你说行吗?我想这就是你的人性所乐于提议做的???可是他们会改变的。他们肯定会改变的。”他就这么不得要领地唠叨着,直到我忍不住发起脾气来。
“该死的!”他瞧着我有些性急闹气,大声地叫道。”你就看不到我所处的困境比你还要坏得多吗?”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去拿白兰地。“喝吧,”他说着,又转回来。“你这个强词夺理,脸色惨白,不信神的圣徒,喝吧。” “我不喝,”我说、在蜡烛摇曳的黄暗光亮下,看到他直喝得说起话来喋喋不休的惨状,我只好坐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脸。直到今天我还可以追忆起当时那种无限沉闷的气氛。他迷迷糊糊的,带着一种酒后感伤的样子,开始为兽人和姆令辩护起来。
他说,过去的确真正爱护他的只有姆令。说着他突然生起了个念头。
“我真他妈的糊涂!”他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抄起了白兰地酒瓶子。凭着某些瞬间的直觉,我已经料到他打算干什么。
“你不是去让那个畜牲纵酒去吧!”我说着站起身来,面对着他。
“畜牲!”他说。”你才是畜牲呢。他喝起酒来象文明人一样。走开,普兰迪克。”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说。
“滚开,”他咆哮道,并且猛然抽出了手枪。
“很好,”我说,站到了一边,在他把手放到了门锁上的时候,我真有心扑到他身上去,可又因为想到了我那使不上劲的伤臂而踌躇起来。“你自己简直把自己也搞成野兽和畜牲了。你就到那群畜牲那儿去吧。”
他猛然把门甩开,在黄色的灯光和青白色的月影之间,他站在那里侧脸朝着我;在粗短的眉毛下,他的眼窝就好像两团墨迹。
“你是个摆臭架子的一本正经的家伙,普兰迪克,是个傻瓜!你总是担惊受怕,可又总是空幻妄想。我们是身在悬岸之边了。明天我注定会自讨灭亡的。今天晚上,我要去过个他吗的痛痛快快的公假日。”
他转过身去,出门走到月光之中。
“姆令,”他叫道、“姆令,老朋友!”
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沿着阴暗海滩的岸边,过来了三个 模糊不清的家伙,一个缠裹着白布,另外黑呼呼的两个跟在后面。
他们止住了步,凝视着。接着我看见姆令绕过屋角,缩着肩膀走了过来。
“喝吧,”蒙哥马利叫道,“喝吧,你们这些畜牲。喝吧,像个人似的。他妈的,我是最聪明能干的!莫罗忘掉这个吧。这是最后一次接触了。告诉你们,喝吧。”他手里摇晃青酒瓶子,向西快步小跑去,姆令插在他和跟在后面的三个模糊不清的家伙中间。
我走到门口。在蒙哥马利止住步之前,在朦胧的月色中,他们的身影已经是模模糊糊的了。我看见蒙哥马利给姆令倒了一杯不掺水的纯白兰地,并且看见五个身影辨别不清地溶合到了一块。
“唱吧,”我听见蒙哥马利叫道,“大家一起唱‘普兰迪克老混蛋’??对。好,再来一遍:‘普兰迪克老混蛋。’”
黑呼呼的一团又分散成了五个单独的身影,沿着闪烁着月光的带状的海滩,慢慢地迂回着走开了。一边走着, 一边各自还随心所欲地嗥叫着,狂喊着,辱骂着我。或者是在白兰地酒气的新的鼓劲下,任意地发着别开生面的酒疯。
一会儿,我听见蒙哥马利在远处叫喊的声音,“向右转!”他们呼喊着,嗥叫着,渐渐地走进了内陆树林的黑暗中。慢慢地,非常慢地、他们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又恢复了月光灿烂的夜晚的平静。月亮已经移过了正中的子午圈,渐渐地坠落西天了。时值明月如盘,挂在空旷无垠的青蓝色的夜空中,银光辉映。围墙的暗处,在我的脚旁投下了一码宽的墨黑的阴影。东方的大海,呈现出一片毫无特色的昏灰色,显得那么幽黑,神秘。在大海和阴影中间,黑耀石和火山岩粒的砂子发着灰光,象是海滩上遍布着钻石,闪闪发亮。我身后,烛光摇曳不定,发着又热又红的光亮。
随后,我关好了门,上了锁,走进围场里面,莫罗就在此处,躺在他刚刚折磨过的牺牲品的身边——好几头猎鹿狗,美洲驼,还有另外几头肢体不全的野兽——,他虽然是可怕地死于非命,可他那宽宽的大脸上显得还是那么平静,冷酷严厉的眼睛还睁着,死死地盯着天上惨白色的月亮。我在污水槽边上坐了下来,看着那可怕的银白色的月光和那不祥之兆的阴影,脑子里开始翻来复去的思考起我的计划来。
我打算第二天早上把一些干粮食物搜集到大艇里,在把我面前的这堆用来火葬的干柴点燃之后,我又将要孤独凄凉地漂流在大海的惊涛骇浪之中了。我觉得,对于蒙哥马利是无可救助了,他的确是和这些兽人近乎沦为同种,而对于人类的亲缘,却有些格格不入了。
我也不知道坐在那里筹划了多久,肯定有一个上时左右。蒙哥马利又回到了围场的附近,打断了我筹划的思路。我听到众嗓一声的嗥叫,大喜若狂的喧嚣声,朝着沙滩方向而去。叫喊声、嗥叫声和兴奋的尖叫声,看来在靠近海边时停了下来。这一场闹声时起时伏。我听到沉重的击打声和劈碎木柴的声音,可是当时这并没有使我感到烦乱。
响起了音调不齐、嘈杂混乱的唱歌声。
我的思路又重新回到逃离小岛的措施上去。我站起身来,举着灯,走进一间棚屋去查看我曾在那里看见过的几个小桶。后来,我又对一些饼干桶的藏物发生了兴趣,并且打开了一桶。我眼角一扫,看到外边有个什么东西,一个红色的身影,随即它又突然跑掉了。
庭院就在我身后,在月光之下黑白分明。在一堆堆、一捆捆柴火上面,莫罗和被他残害得肢体不全的受害生灵,一个压着一个地躺在那里。看上去,他们彼此都抓住不放,好像带着最后一心要复仇的心理,扭成了一团。莫罗的伤口,在夜光之下,黑黑地裂着口,流出的血在沙地上汇成黑黑的一滩滩血迹。接着,我莫名其妙地看到妖怪幻影的起源,只见一个红色的光影映了过来,跳跃着,照到了对面的墙上。我把这个误解为并且幻想成是闪烁飘忽的灯亮的反光,于是又转向了棚屋里堆积的贮藏品。
我尽一个独臂人之力所能及,在这堆贮藏品中不停地翻东倒西地搜查着,不时地找到这个或那个合宜的东西,把它们放在一边,以备次日出航。我的动作非常迟缓,可时间却过得飞快。转眼间,破晓的晨光不知不觉地映到了我的身上。
吟唱的歌声渐渐地消逝了,代之而来的是一阵熙熙攘攘的吵闹,随后又响起了歌声,突然间又纷乱地响起了一阵喧嚣声。我听到“再来,再来!”的喊叫声,还听到好象是争吵的声音和突然一声疯狂的尖叫。嘈杂声音的音质和音色变化得如此显著,它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注意力。我走出到庭院里听着。接着,就象是一把利刀穿过这一团乱麻,清脆地响起了一声枪响。
我立刻穿过我的屋子,冲到小门的门口。就在此时,我听到身后的一些包装箱滑溜了下来,彼此撞击在一起,玻璃唏哩哗啦地砸碎在棚屋的地上。但是我却没有留意到这些,我甩开门向外望去。
船坞旁沙滩的上方,燃烧着一堆篝火,哔哔的火花飞到了朦胧晨光中。一群黑影围着篝火争斗着。我听见蒙哥马利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立刻提着手枪朝篝火跑去。我看到紧贴着地面,从蒙哥马利的枪口里舐出了一束火舌。他倒了下去。我竭尽全力高声叫喊着,朝空中开着枪。
我听见有人喊叫了一声“主人!”
搅成一团的争斗激烈的黑影,分散成了一个一个的单个影子。
火舌突然跃起,又缩了回去。这群兽人突然一阵惊慌,在我面前逃之夭夭,跑上了沙滩。他们消失在灌木丛中,我在激动之中,朝着他们退却的背影开着枪。随后我转身向沙地上黑呼呼的一堆东西走去。蒙哥马利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灰发怪人四仰八叉地爬卧在他的身上。
那个畜牲已经死了,可还是用他那弯曲的利爪紧紧地抓往蒙哥马利的喉咙。
姆令脸朝下地躺在旁边,已经僵硬不动了,脖子被咬得血肉模糊,手里还紧握着打碎了的上半截白兰地破酒瓶。
篝火近旁还躺着另外两个尸体,一个已经毫无知觉,另外一个还在一阵一阵地呻吟着,不时地慢慢地抬起头来,随后又摔了下去。
我抓住灰发怪人,把他从蒙哥马利的身上拖开了。我把他拽走时,他那双利爪还不心甘的把蒙哥马利撕破的外衣扯碎了下来。蒙哥马利的脸色黝黑,几乎已经不喘气了。我朝他脸上浇了一些海水,把我的外衣卷成一团,垫在他的头下。姆令已经死了。我发现篝火旁那个受了伤的家伙,就是那个长着胡子、脸色青灰的狼人,他的上身正倒在一根还烧得通红的木头上。这个可怜的家伙伤得如此厉害,我出于怜悯,立刻朝他头上开了一枪。另外一个家伙,是个缠裹着白布的牛人,他也死了。
其余的兽人全从沙滩上消失了。我又走到蒙哥马利的身边,在他旁边跪了下来,埋怨自己对医药一无所知。
我身旁的篝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只有中间部位烧焦了的大木头的端部,混在灰烬里依然冒着灼热的火花。无意间,我感到非常奇怪,蒙哥马利是从什么地方搞到这些木头的。转眼间,我看到我们周围已经沐浴在黎明的曙光里。天越发的亮了,在耀眼的蓝天里,渐落西天的月亮也越发的苍白和晦暗了。东方的云天,镶上了红边。
我随之听到身后砰砰、嘶嘶的响声。我向四周看了看,不由得万分恐惧的惊叫了一声,跳起身来。衬着暖人的曙光,纷乱喧嚣、大团大团的黑烟从围场里翻腾而起,从滚滚的黑烟中,窜出了血红色的火舌。接着围场的茅屋顶也起了火,只见弯曲跳跃的火焰穿过倾斜的棚草,冲向前来。我的屋子的窗户里,也突然喷出了火苗。
我立刻恍然大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记起了曾经听到的玻璃哗啦的破碎声。在我冲出屋去搭救蒙哥马利的时候,我把灯打翻了。
围场里的东西是没有任何希望得救了。我沮丧绝望,呆若木鸡。我又想起了逃亡的计划,猛然转过身,朝着搁浅着两只船的沙滩处望去。船,都不见了!身边的沙地上放着两把斧子,周围四散着木屑和碎柴,在晨光下,篝火的灰烬渐渐地变黑,冒着青烟。他把两只船全烧了,以作为他对我的报复和对我返回入间的阻拦。
突然,我浑身一阵暴怒的抽搐。我激动得几乎想朝绝望无助地躺在我脚边的蒙哥马利的蠢脑袋乱打一阵。一会儿,他的手突然动了动,是那么虚弱,又是那么可怜,使得我的激怒又烟消云散了。他呻吟着,把眼睁开了一会儿。我在他身边跪了下来,扶起他的头。他又睁开眼,默默无声地注视着晨曦,随后又遇到我的目光。他的眼帘垂了下来。
“对不起,”停了一会儿他费力地说道。看来他还在尽力地思考着。“最后的一个,”他喃喃地低声说道,“这个愚蠢的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真是一片混乱——”
我听着。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边。我想给他一些饮料,可能会使他苏醒过来,可是手边既没有饮料,又没有可以盛纳饮料的碗罐。他突然显得危急起来。我的心一下就凉了。
我俯身他的脸上,把手伸到他上衣的裂缝里。他死了。正在他死去的时候,在海湾突出部分的那边,一线白热,象征着太阳的边缘,从东方升起,刹时光芒四射,横跨蓝天。把黑黝黝的大海顿时变成了闪烁着耀眼光亮、动荡起伏的万里波涛。阳光,就像是天国的荣光,照到了蒙哥马利死后皱缩的脸上。
我把他的头轻轻地放在我用衣服权且卷成的枕头上,站起身来。闪闪发光,寂寥凄凉的大海就在我的面前,对这种可怕的寂寞和孤独,我真是饱尝过滋味了。晨光下静寂无声的小岛,就在我的身后,岛上的兽人全都消声匿迹了。围场,还有它所有的贮藏物和弹药,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不时地突然喷出一束火舌,间歇地传来乒乓的爆炸声和轰隆轰隆的坍塌声。滚滚的浓烟飘向远离我身边的沙滩上方,低低地越过远处树林的林梢,向着兽人的峡谷窟穴飘去。我身边就剩下了烧焦了的两只船的一点遗骸和这五具死尸。
一会儿,从灌林丛里走出来三个兽人,耸着肩膀,伸着脑袋,难看地握着畸形的手,瞪着一双好奇的、不友好的眼睛,带着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朝着我走了过来。
第二十章 独自和兽人在一起
我面对着这些兽人,面对着我在他们中的命运,孤掌难鸣——而且从字义去解释,也确是孤掌,因为我的那只胳膊骨折了。衣袋里有支手枪,可是两个弹室全是空空的。在沙滩上撒得到处都是的碎屑中,有两把曾被用来劈碎渡船的斧子。在我身后,潮水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
除了可以凭借勇气之外,别无他法。我断然直视着向我逼来的这二十怪物的脸。他们躲避着我的眼睛,扇动着鼻孔,审视着远处沙滩上躺着的几具尸体。我跨出了六步,从狼人身下拣起了沾满血污的鞭子,并且把它抽得噼啪作响。
他们停住了步,注视着我。
“敬礼,”我说。“行礼!”
他们犹豫起来。其中一个屈下了膝。我重复着命令,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并且一步步地向他们逼去。一个兽人跪了下来,接着另外两个也跪下了。
我一边扭着脸盯着那三个跪着的兽人,一边转身朝着那几具死尸走去,此情此景非常酷似一个走过舞台却把脸朝向观众的演员。
“他们违犯了法律,”我一脚踏在诵祷法律的灰发怪人的尸体上,说道:
“他们被杀死了。连领诵法律的灰发怪人也不能幸免。就是另外那个拿着鞭子的人也不能幸免。法律是伟大的!走过来看看吧。”
“没有人能够逃脱,”其中一个兽人说着,走上前来,侧眼窥视着。
“没有人能够逃脱,”我说。“因此听着,并且照我的吩咐去做。”
他们站了起来,满腹狐疑地彼此对望着。
“站在那里,”我说。
我拣起了那两把斧子,把斧子头挂在吊着伤臂的吊带上,把蒙哥马利翻了个身,拣起他那把两个弹室里都装满弹药的手枪,并且弯下腰去搜查起来,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六发子弹。
“抬着他,”我又直起身来,用鞭子指着说道,“抬着他,把他抬到海边上,扔到大海里去。”
他们走上前来,很明显,仍然还惧怕着蒙哥马利,但是却又更怕我抽得噼啪作响、沾满鲜血的皮鞭。经过一阵笨手笨脚的摆弄和犹豫,在皮鞭挥舞和吆喝之下,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了起来,走下沙滩,一直溅着水花走进光亮耀眼、波涛起伏的大海。
“再往前走,”我说,“往前走!——把他抬远一点。”
他们又往前走,直走到海水已经深及他们的胳肢窝,才站在那里注视着我。
“扔吧,”我说。
蒙哥马利的尸体溅起一阵水花就不见了。好象有什么东西憋得我胸口透不过气来。“好!”我说,嗓音都变了。
他们急急忙忙、惊恐万分地跑回到水边来,身后,在银色的海面上,留下了长长的一条黑幽幽的水道。他们在水边停了下来,转身凝视着大海深处,就好像作为必然的结果,还在等待着蒙哥马利再从那里出来,逼着要报仇似的。
“现在,这些,”我指着另外几具尸体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敢走近把蒙哥马利扔到海里去的地方,而是抬着那四具兽人的尸体斜过沙滩,走出了一百多步,才涉入水中,把尸体扔掉了。我注视着他们收拾姆令被砍得乱七八糟的残骸时,听到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我立刻转过身去,只见那个大块头的鬣猪人离我只有十二步远了。他低着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又粗又短的手握得紧紧的,并且紧贴在他的身侧。我转过身来时,他停住了步,就是这么一副蜷缩着身子的姿势,他的眼睛随后稍稍地避开了我。
一时间,我们眼对着眼地站在那里。我放下鞭子,抓住了衣袋里的手枪。对于目前留在岛上的这个最为可怕的畜牲,我的确打算在抓住第一个口实后就干掉他。虽然看起来这有些奸诈,可我还是这么下定了决心。我对于他一个、要比对任何其他两个兽人都害怕得多。我知道,只要他活一天,对我就是个巨大的威胁。
我大约用了十来秒钟镇定了一下,然后高声叫道:“敬礼!行礼!”
他嗥叫了一声,冲我呲了呲牙。
“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
可能有点大抽搐哆嗦了,我掏出了手枪,瞄准,并且立刻开了枪。只听他狂叫了一声,看到他侧身一纵,掉头跑去,我知道枪未打中他。卡嗒一声,我用姆指又扳上了扳机,预备第二次发射。可是他已经一头跑开了,左右窜跳着,我不敢再冒险误发这第二枪了。他不时回头看着我。他斜沿着沙滩跑去,从还在燃烧着的围场冒出来的滚滚浓烟下消失了。我有好一会儿站在那里追视着他。我又转身朝着那三个听话的兽人发出了命令,让他们把仍然抬着的尸体扔到了海里。然后,我又走回到原来尸体所在的火堆旁,用脚踢起砂土,直到所有褐色的血迹都被砂土吸去和掩盖起来。
我挥了挥手,把我那三个奴仆打发走了,然后又走上沙滩,钻进了茂密的丛林之中。我提着手枪,插着鞭子,带着斧子——都挂在吊着伤臂的吊带上。我巴不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好仔仔细细地考虑一下目前的处境。
我开始意识到——而这只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最可怕的是,现在整个小岛上没有我单身一人能安全度过的一席之地,更难以找到可以放心休息和睡觉的地方。从我上岛以来,我已经大大地恢复了精力,可我还是易于紧张,在随便什么大的压力之下,我很容易垮掉。我觉得我应该穿过小岛,和兽人们一起安置下来,取得他们的信任,获得自身的安全。可是我的心却不让我这样做。我又返回沙滩,路过燃烧着的围场,转向东方,朝着伸向一处暗礁的珊瑚砂浅沙嘴的方向走去。在这里我可以坐下来,好好地思考一番,背向着海,脸却可以朝着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我坐在那里,下巴靠在膝盖上,太阳曝晒着我的头,脑中闪现出日益增长的恐惧,我谋算着如何能在搭救我的时刻(假如真的能有人来救命的话)到来之前活下去。我尽可能平静地试着回顾全局,可是我感情激动,难以理出头绪来。
我开始在脑中反复地思考蒙哥马利之所以绝望的原因。“他们会变的,”他说。“他们肯定会变的。”
而摩苦——莫罗曾经说的是什么来着?“顽固的野兽情欲一天天地又复活了。”
接着转而想起了鬣猪人。我敢肯定,假如我不杀死这个畜牲,他就会杀死我。诵祷法律的灰发怪人死了——真倒霉!兽人现在都知道,我们这些拿着鞭子的人,也是能够被杀死的,正如同他们自己被杀死一样。他们是不是已经在那边的羊齿叶和棕榈树的绿叶丛中窥视着我——盯着我走进他们一跃就能扑着我的距离内?他们是不是在计划着对付我的阴谋?鬣猪人正在和他们说些什么?这种种想象把我驱赶到空想的恐惧深渊中。一些海鸟匆忙地飞向随着浪波搁浅在围场附近沙滩上的黑黑的物体,它们的叫声扰乱了我的思绪。我知道那个物体是什么,可是又没心思走回去把那些海鸟赶走。我迈步沿着沙滩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打算绕过小岛的东南,这样走近兽人们在峡谷的窟穴,就不会路经密林深处可能埋藏伏兵的所在了。
沿着沙滩大约走了有半英里,我觉察到那三个兽人中间的一个,出了丛林向我走来。当时因为我在胡思乱想,因而非常紧张,我当即掏出了手枪。尽管这个家伙露出一副和解的神气,可还是没能使我收起手枪。他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走开,”我叫道。
在这个家伙畏畏缩缩的姿态中,有什么东西使人很容易联想起狗的神情来。他向后退了几步,很象是一只正在被喊回家去的狗的样子,又停了下来,瞪着一双象狗一样的褐色的眼睛,哀求地看着我。
“走开,”我说。“别走近我。”
“我不可以走近你吗?”他说。
“不行。走开,”我坚持地说,并且抓起了鞭子。随后,我用牙咬着鞭子,弯腰拣起一块石头,以此做为威胁,把这家伙赶走了。就这样,我单身一人绕了个圈子来到兽人峡谷的近旁。我躲在把这道山谷和大海隔开的芦苇和杂草丛中,观察着出现的一些兽人,打算从他们的举止和表情中,判断莫罗和蒙哥马利的死以及痛苦屋的被毁对他们究竟起了什么样的影响。现在我当然知道,当时我的怯懦胆小是很愚蠢的。我如果能把勇气保持在黎明时的水平,如果能够不让我的勇气在孤独凄凉的思虑中泄了劲儿,我或许真的能够抓住莫罗所遗留下的空缺的王位,统治起这些兽人来。可正如事情所发展的这样,我贻误了时机,结果在我的同伴中只沦为一个首领的地位。
快到中午了,一些兽人来了,爬在灼热的砂土上晒太阳。急追的、咕噜咕噜直叫的饥肠和难忍的口渴,压倒了我的恐惧。我从丛林中走了出来,提着手枪,向下朝着坐存那里的兽人走去。其中一个,是个狼女,转过头来盯着我,接着其他的兽人也照样行事。没有一个兽人打算站起来向我行礼。硬要对付这么多人,我是感到太虚弱和疲乏了,结果错过了时机。
“我要点吃的,”我几乎是道歉似地说道,一面走了过“窟穴里有吃的,”一个牛猪人懒洋洋地说着,侧眼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我路过他们,向下走进几乎已经荒芜了的峡谷的阴影和恶臭之中。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屋穴中,我欣喜若狂地饱尝起 一些野果来。在屋口处,我用一些带有斑点和半朽了的树枝和木棍筑成了篱笆,然后手不离枪地脸朝着门席地而卧。三十个小时的奔波疲惫,使得我筋疲力尽,这股乏劲儿,这时完全显示出来,我让自己警觉地打了个盹儿,相信我所建造的防栅虽然弱不胜防,可是一旦有变,想要移开它就必然会发出足够的响动,使我免遭偷袭。
第二十一章 兽人蜕变
就这样,我变成了兽人岛——莫罗博士岛上的兽人中的一员。侍我醒来时,已经是夜幕降临了。绷带里的伤臂疼得要命。我坐了起来,起初简直搞不清楚我是在什么地方。只听见外面有粗沙嗓子说话的声音。接着,我看见那道防栅早已不翼而飞,屋穴的出口四敞大开。手枪,还在我手里。
我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喘气的声音,而且看见这个东西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就依偎在我的近旁。我屏住气,使劲想看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见它慢慢地、没完没了地动起来。什么软软的、热热的、湿湿的东两,在我的手上蹭了过去。
我所有的肌肉全都绷紧了。我一下把手抽开。刚要发出一声惊叫,可又室息在喉咙里,给闷了回去。这时候才醒悟到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清醒得使我一直把手枪紧紧地抓在手“是谁?”我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问道,手枪仍然瞄准着那个东西。
“我,主人。”
“你是谁?”
“他们说现在没有主人了。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把尸体扛到海里去的,噢,你是走到大海里的人,那些人的尸体都是你杀死的。我是你的奴隶,主人。”
“我在沙滩上碰到的是你吗?”
“正是,主人。”
这个家伙显然是忠心耿耿的,否则的话他尽可以趁我熟睡时扑到我身上来。
“很好,”我说着,伸出手去让他再一次舐舐,算是亲吻了一下。我开始意识到他守护在我身旁意欲何为,我顿时又增加了一些勇气。“其他人在哪儿?”我问。
“他们都疯了。他们都是傻蛋,”狗人说。“现在他们还在那边乱吵呢。他们说,‘主人死了,另外那个拿鞭子的也死了。另外那个走到大海里的人——和我们一样。我们不再有主人,不再有鞭子,不再有痛苦屋了,总算到头了。我们热爱法律,并且将会遵守它,可是永远不会再有痛苦、主人和鞭子了。’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可是我知道,主人,我知道。”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拍了拍狗人的头。
“很好,”我又说了一句。
“你马上就要把他们都宰了的,”狗人说。
“马上,”我回答道,”再过些天,在出了事以后,我会把他们都宰了的。他们之中,除了你受宽恕的人以外,其余的每一个人都将要遭到覆灭的下场。”
“主人想要杀死谁,主人就杀死谁,”他说。狗人的语声里带有某种程度的满意。
“而且他们违犯法律的罪恶可能还会增多的,”我说,“就让他们在愚蠢和放荡中混吧,直到死期临头。就让他们不知道我就是主人。”
“随主人喜欢,”狗人以纯种狗所特有的现成的圆滑说道。
“可是有一个人已经犯了罪过、”我说。“只要碰到他,我是非杀了他不可的。我对你说,‘这就是他,’你一定要设法扑到他身上去。——现在我要到聚集在一起的男女兽人那儿去了。”
狗人走出去的身影,一时把屋穴的出口堵黑了。接着我也走了出去,几乎就站在我曾经听见莫罗和他的猎鹿狗追逐我的同一个地方。可是这时是晚上,周围散发着恶臭的峡谷,全是漆黑一片,再过去一点,我看到的不是树荣草绿、阳光普照的山坡,而是一堆红红的篝火。火堆前,缩头耸肩、畸形怪状的身影在前前后后地移动着。再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在勾划出黑影轮廓的堤岸上方,树枝和树梢都镶上了黑边。这时月亮正在峡谷边缘上升起,岛上的火山喷气孔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的蒸汽,像横过它脸上的一条光带,盘旋飞驰而过。
“别从多身边走开,”我说。我鼓起了勇气,和他肩并肩地走下狭窄的小路,不去留意从屋穴中窥视着我们的模糊的身影。
火堆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打算向我行礼。大多数人对我视而不见——得意洋洋地。我环顾四周,寻找着鬣猪人,可是他没在那里。
蹲在火堆周围的,一共大约有二十个兽人,有的凝视着篝火,有的彼此交谈着。
“他死了,他死了,主人死了,”我右边的猿人的声音说道。”痛苦屋——没有痛苦屋了。”
“他没有死,”我大声悦道,“就是现在他也还在监视着我们。”这把他们都吓了一跳。二十双眼睛都盯住了我。
“痛苦屋是没了,”我说。”可它还会再回来的。主人,你们看不见。可是就是现在,他也还在你们的上面听着。”
“真的,真的!”狗人说。
对于我这番斩钉截铁的话,他们全都大惊失色。尽管动物是够凶恶和狡诈的,可是它认为只有纯粹的人才说谎话,所以对于被他们视为同类的我,倒未生疑念。
“这个绷带缠臂人说的事真奇怪,”一个兽人说。
“我告诉你们,的确是这样,”我说。“主人和痛苦屋都会再回来的。灾难会降临到触犯法律的人头上的!”
他们彼此甚觉惊奇地对望着。我故意装做漠不关心的样子,用斧子懒散地砍刨着我面前的坡地。我留意到,他们都在看着我在草地上刨出来的深深的沟坑。
接着,那个象森林之神似的猿羊人提出了个疑问。我回答了他。一会儿,一个满身斑驳花纹的家伙表示异议。顿时,围绕着篝火掀起了热烈的讨论。过了一段时间,我越来越确信我目前的处境还是安全可靠的。现在我说起话来,不再像起初那样因为极度紧张而时常打噎了。在大约一小时的时间里,我的确使几个兽人相信我所说的完全是真的,同时也把其他大多数的兽人说得半信半疑。
我时刻密切留意着我的敌人——鬣猪人,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可疑的响动不时地会使我惊吓不已,可我还是很快地增强了信心。
月亮从正中不知不觉的偏西了,兽人听众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打起了哈欠(在微火的余光中露出了奇特无比的牙齿),先是一个,接着又一个,都回到峡谷中的屋穴里睡觉去了。而我,在静寂和黑暗中更担心受怕,也和他们一起去了。我深知和他们几个人在一起,要比和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单独在一起,更为安全得多。
我就这样开始了在兽人岛——莫罗博士岛上寄居生活中的更长一段的日子。可是从那天晚上直到事成了局,除了一系列数不清的不快的细节和不断因生活不适而感到烦恼外,碰巧只发生了一件值得叙述的事。所以对于这一段时间,我就不想再做什么大事记,而只想说一件我做为这些半人类化动物的亲密朋友而度过的十个月中发生的主要的事。我确实有不少可以写的、难以忘却的事,这都是些我宁愿很高兴地让我的右手予以忘记的事。但是这些事无助于对这一故事的叙述。在追忆往事时,我很奇怪地记起,我很快地就适应了这些怪物的生活方式,并且重新又获得了信任。当然也有过争吵,甚至我还留下被牙齿咬过的痕迹,可是对于我投掷石块的把戏和我那把斧子的厉害,他们还是很快地增加了不无益处的敬意。而且我的那个像瑞士僧院中豢养的大狗一样的狗人的忠心无二,对我也有莫大的裨益。我发现他们对于衡量荣誉的简单的尺度,主要是根据给别人造成深重创伤的能力。我真的可以说——我希望不带任何自负虚夸地说——在他们当中,我享受着某种类乎于出类拔萃的优越地位。在各种各样的吵闹中,我曾经给他们中间的一、两个留下了相当重的伤痕。这些家伙对我记有深仇大恨,但是这一两个家伙主要是在我的背后,在远避开我的飞石的安全距离外,才敢于做着鬼脸;发泄着他们的怨恨。
鬣猪人一直躲避着我,我也一直警惕着他。和我形影不离的狗人,对他深恶痛绝,可又无比畏惧。我确信这才是这个家伙依附于我的最根本的原因。很快我就搞明白了,鬣猪人这个怪物也曾尝过鲜血的味道,已经效法豹人,走上了豹人的道路。鬣猪人在林中某处搞了个巢穴,一个人独来独往。有一次,我试图诱导兽人猎捕他,可是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威能使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彼此合作。我不止一次地试图接近他的巢穴,并且也无意中和他遭遇过许多次,可是他总是对我万分戒备,总是发现了我就绕开了我,跑掉了。他神来秘去地到处埋伏,因而也使得每一条林中小路,对我和我的同盟者都变成了危险之途、狗人简直就不敢离开我身边一步。
在最初的一个月左右,和其后的状况相比,兽人们还是人味十足的,除了我的狗友之外,对于一、两个兽人,我甚至还怀有某种可以容忍的友好之情。那个粉红色小树懒似的怪物,对我还表示了奇怪的爱慕深情,总是喜欢跟着我转来转去的。可是猿人却使我烦透了。他凭仗着他的手有五个指头,就自以为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于是就对我整天价吱吱喳喳地唠叨着,信口瞎聊着一些众所周知的大废话。他使我稍感欣慰的一点是:他有一种制造新字的奇异有趣的怪癖。我相信他肯定有个想法,就是快嘴罗嗦地说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名称,才算是恰如其分地运用语言。他把它叫作“大思想”,以便把它与“小思想”——合情合理的日常生活利益——相区别。每当我说一点什么他不明白的东西,他便大为赞许,夸奖不绝,让我再说一遍,熟记在心,并且走去对着所有更为宽厚温和的兽人,不是这儿错一字就是那儿差一字地复诵起来。他对于什么是明,什么是理解,则满不放在心上。我创造了一些非常希奇古怪的“大思想”,为他专用。我现在认为,他是我所遇到的最为愚蠢的家伙;他以一种最为美妙的方式,显现出了一点也没有失去猿猴天生蠢性的人的特殊的愚笨。这些,我说,就是我孤身一人与这些畜牲为伍的最初几个星期的情况。他们在此间倒还尊重法律所确立的习惯,行为举止也还遵循一般的礼仪。有一次,我又发现了一只被撕成碎片的兔子,我敢肯定这一定是鬣猪人干的,可是事态并没有再发展下去。直到大约五月了,我才第一次明显地觉察到他们的言谈举止日益显著的差异,他们的发音越来越粗哑,同时还越来越不爱讲话。猿人的碎嘴唠叨,从他那个爱说劲儿来说,是有增无减;可是从可以理解的程度来说,却是每况愈下,而且是越来越像猿猴了。其他一些兽人,尽管在当时还仍然懂得我对他们说话的意思,可是看来却干脆慢慢失去了对于语言会话的掌握。你能够想象出这样一种情景吗?——语言一度是那么清晰确切,声调柔和,有如潺潺流水,可是却渐渐失去了原样和含意,又变成了只不过是一串疙里疙瘩的声音。此外,他们直立走路也越来越困难。尽管他们明显地自以为耻,可我还是不时地撞见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在用脚指和指尖四脚着地地跑路,而且不大能够再恢复直立的姿势了。他们拿东西的手越来越笨拙,他们吸啜着喝水,咬啃着吃东西。这些在兽人中都日复一日地变得越来越普通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莫罗曾对我说起过的“顽固的兽性”。他们在蜕变着,在非常迅速地蜕变着。
我不无惊奇的注意到,在那些兽人中最早蜕变的全是女性。这些兽人开始渐渐地不去理睬关于礼仪端庄的训令了,而且多半是故意而为的。另外一些兽人,甚至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亵渎一夫一妻制的规定。法律的惯例显然正在失去威力。我不能就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再说下去了。狗人又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恢复了狗的常态,他一天天地变得哑口无言,四脚着地走路,而且又混身长满了毛。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个转变,不觉之间,他已经从一个充当我左膀右臂的同伴,变成了行走蹒跚,跟在我身边的一只狗。由于漫不经心,混乱分裂的情况与日俱增,我们居住的从来就不曾舒适过的峡谷住处,变得如此令人厌恶,我只好弃居出走,穿过小岛,在莫罗围场的乌黑的废墟中用树枝给自己搭了一座茅屋。我发觉,兽人们对一些痛苦的记忆,倒还使得那个地方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了。
不可能详述这些怪物堕落蜕变的每一步过程,没办法叙述他们怎么样一天天地失去了人的外形,他们怎么样扔掉了绷带和裹布,最后干脆一丝不挂,他们裸露的四肢手足怎么样又渐渐地长满了毛,他们的前额怎么样退化,脸部又怎么样突出,在我孤身一人度过的头一个月里,我曾经容许自己和一些兽人相处的类乎人类的亲近。怎么样变成了恐怖的回忆。
这种变化是缓慢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发生这种变化,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都没有带来任何明显的惊愕。我到兽人群里去,仍旧安然无事,因为在这个下滑退化的变化中,还没有发生什么突然的震动,因而也还没有生变出渐渐取代人性的、日益增加激发兽性大爆发的因素。可是我开始担惊受怕,这种震惊迟早是要发生的。狗人跟着我来到了围场,他的警戒使我得以在类乎于平静的时间里睡一会儿觉。粉红色小树懒似的怪物,变得害羞了,离开了我,又爬回到树枝之间,过起野生生活来。我们正好是处在一种平衡均势的状况之中,就好像是驯兽者展览的一个“快乐家族”大笼子所存在的情况一样,假如这个驯兽者永远不再去碰这个笼子的话。
当然这些家伙并没有退化成读者在动物园里看到过的野兽那样——没有退化成普通的熊、狼、虎、牛、猪和猴子等。每一个退化的兽人身上,仍然还有一些特殊的东西。在莫罗把这个动物和那个动物合而为一的每一个兽人身上,有的主要是熊的特征。有的主要是猫的特征,有的主要是牛的特征,可是每一个又都沾染上了其他动物的一些特征——就像是一种通过具体的配置排列而体现来的综合化的兽性特征。这些兽人身上日益衰退的一点点人性,仍然不时地使我惊吓不已;也许瞬间片刻地又重新想说起话来,前脚出乎意料的灵巧熟练,还有那想要直立走路的可怜的尝试。
我肯定也发生了奇特的变化,空荡荡地挂在我身上的衣服,就象是黄色的破麻袋片,从比比皆是的破绽中,露出了晒得黑黑的皮肤。头发长得很长,而且都乱蓬蓬地纠结在一起。就是现在还有人对我说,我的眼睛闪着一种奇怪的光,眼珠瞬间飞快地转动,露出一种时刻警戒的神气。
起初,我在南面的海滩上度过白天的时光,期待着一条船,盼望祈求着一条船的光临。随着这一年的逝去,我计算着吐根号船返回的日期,可是她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有五次看到航帆,三次看到青烟,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到得小岛上来。我一直准备好一堆篝火,可是这个小岛时刻可能有火山爆发的名声,无疑使得这堆篝火失去了作为信号的作用。
直到差不多九月或十月了,我才开始想起要扎一副木排。那时我的伤臂已经痊愈,两只手又都可以为我效劳了。起初,我发现自己真是无能得惊人。我一辈子从来没干过木工或诸如此类的活儿,我在树林里日复一日地从事着试验性的代木和捆扎木排的工作。没有绳子,也碰不到任何可以用来制作绳子的东西。遍地都是的缠藤蔓草,看来都不够柔韧结实,而凭借我肚子里全部科学教育的乱七八糟的存货,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够使它们柔韧结实起来。在围场的乌黑一片的废墟中,存两只船被烧掉的沙滩上,我整整花了两个多旱期东掘西挖,寻觅可能确实可用的钉子和其他散落的金属碎片。有些兽人间或地跑来盯着我,可我一叫他,他又连窜带蹦地跑开了。接着霹雷暴雨的季节来临了,这大大延迟了我的工作,可是木排到底还是扎成了。
看着扎好的木排,我欣喜万分。可是因为缺乏某种实用观念,而这又一直正是我的致命弱点,我是在距离大海一英里多的地方把它扎好的,结果还没把它拖到沙滩上,木排就散了架了。也许这样倒好,省得我还要把它推下水去。当时由于这次失败,使得我悲悔欲绝,有好几天我在沙滩上郁郁不乐地发呆,凝视着海水,并且还想到去死。
可我并非要死,偶然发生的一件事向我清醒地敲响了警钟,它警告我,象这样把日子打发走是愚蠢的——因为每过去新的一天,都隐藏着和充满着来自兽人怪物(就简称为兽怪①吧,因为它们已经不成其为兽人了)的日益增加的危险。有一天我正躺在围场外墙的阴影里,向外注视着大海,突然有什么东西碰触我脚跟的皮肤,把我吓了一跳,我吃惊地四下一看,发现那个粉红色小树懒似的家伙正在眨巴着眼睛直视着我的脸。它早就失去了说话和积极活动的能力了。这小畜牲的细长柔软的毛发,一天天长得越来越密,粗而短的爪子也更加歪斜,当它看到已经引起我的注意时,它呻吟似地叫唤了一声,朝着灌木丛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我。
【① 由于兽人已蜕化成兽怪,故下文中称呼兽怪的代词,也由“他”成“她”改称为“它”。】
起初我还不明白,可是我刹时想到它是想要我服着它,后来我还是慢慢地跟它去了——因为天太热了。我们来到了树林里,它攀枝而上,钻进了林中,因为在树林摇摆的枝藤上,它反而要比在地面上走得更好。
突然在一块被踏平了的丛中空地上,我碰到了一群像鬼一样可怕的怪物。总跟在我身边的狗人躺在地上,死了,尸体近旁蜷缩着那个鬣猪人,还在用它那畸形的爪子紧抓着狗人瑟瑟颤抖的血淋淋的肉,连咬带啃着,并且还兴高采烈地嗥叫着。我走近它时,这个怪物冲着我抬起了灼灼发光的眼睛。嘴唇哆嗦战颤地咧向了后面,露出了沾满鲜血的利牙,它威胁恐吓地向我咆哮着。这家伙既不害怕,也不感到羞耻——从它身上已经看不到哪怕是最后一点点的人性味儿了。我又向前跨了一步,停住了脚步,掏出了手枪。我到底面对面地找到了它。
这个畜牲一丝逃遁的迹象都没有。可是它的耳朵贴向了后面,汗毛倒竖,身体蜷缩成了一团。我向它两眼中间瞄准,开了枪。就在这同时,这家伙一跃,直向我扑来,我就像是九柱戏中被球击倒的木柱一样,被它撞了个跟斗。这家伙用它那残废了似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并且一爪打在我脸上。它这一窜,从我头上飞越而过。我整个被压倒在它后半部躯体的下面,幸亏我弹未虚发,就在它向前扑跃的一刹那,它被击毙了。我从它那肮脏的死沉死沉的尸体下爬了出来,混身颤抖地站起身来,紧盯着它那还在抽搐的尸体。至少这一危险算是过去了。可是我知道,这只不过是必将发生的一系列故态复萌的先声。
我在一堆柴堆上把这两具尸体烧掉了。现在我的的确确地看清楚了,除非我离开这个小岛,否则我的死只不过是时间迟早而已。那时只有一、两个例外,所有的兽怪都早已离开了峡谷,并且根据它们自己的口味,在岛上的密林深处,为自己建造了巢穴。只有很少的兽怪在白天蹑手蹑脚地荡来荡去,大多数都是白天睡觉。在一个新来的人看来,这个小岛好象是荒芜凄凉的。可是到了夜里,空中就响起了它们的呼叫声和嗥哮声,使人胆战心惊。我真有心对它们进行一场大屠杀,——设下陷阱,或者用刀子和它们格斗。如果我真有足够子弹的话,我就会毫不迟疑地开始这场屠杀。那时这类危险的食肉动物也就剩下不足二十个了,那些更为骁勇凶悍的家伙都已经兀了。我的最后的朋友,我那可怜的狗死去以后,我也多少养成了白天打盹儿的习惯,以便在晚上警戒。我在围场的墙中,重新造了一处茅屋,入口搞得十分狭窄,不管是谁想要进来,都必定会发出相当大的响动。那群家伙也忘掉了取火的技艺,而且对火重又惧怕起来。我又一次着手把木桩和树枝钉在一起,而且这次几乎是非常热心,想为我的逃亡造一个木排。
我遇到了不计其数的困难。我是个笨得出奇的人——在起源于瑞典的工艺教育时期开始之前,我的学生时代已经结束了——可是,以这样或那样笨拙费事、舍近求远的方式,我到底还是满足了制备木徘大多数的要求,而且这次我特别注意到了木排的结实程度。唯一难以克服的困难是,假如要在这没有航行过的海域里漂泊,我没有容纳所须要淡水的容器。我真的甚至要尝试制造陶器了,可惜岛上没有粘土。我长久郁郁不乐地在岛上走来走去。全力以赴地试图解决这一最后的困难。有时我忍不住气得暴跳如雷,简直要气疯了,在难忍的心烦意乱中,对着一些倒霉的树,乱砍乱劈一通。可是我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过了没有多久,那一天终于来了,那是我心醉神迷地度过的美妙的一天。我在西南方向看到了一面风帆,一面象双桅纵帆式帆船的风帆一样的小小的风帆,我立刻点燃起一大堆柴火,我就在火堆的灼热中,在中午太阳的灼热中,站在火堆旁注视着。我盯着那条小船,整整盯了一整天,不吃不喝,最后只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兽怪们跑来瞪着我,看来都觉得莫名其妙,又走开了。当夜幕降临,把小船吞噬在黑暗之中时,小船距岛还很远。一晚上我不辞劳苦地把篝火烧得火红通亮,火苗高燃。兽怪们的眼睛从黑暗之中闪闪发光,惊奇地注视着。天亮之后,小船距岛近了一些,我看到这是小船挂着的一面肮脏的斜桁用的横帆。我的眼睛都盯酸了,我凝视着,可又不相信我的眼睛。船里有两个人,都坐在低处,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舵旁。小船行驶得非常奇怪,船头不是正顺风,小船偏出航线,没有乘风行驶。
天越来越亮了,我开始朝着他们摇晁着我那件外套的最后一块破布片,可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两个人仍旧是那么面对面地坐着。我走到低低的山岬的最底处,打着手势,高声喊叫着。毫无反响,小船还是继续沿着它漫无目的的航道漂驶着,慢慢地,非常慢地漂向了海湾深处。一只大白鸟突然从船里飞了起来,可是那两个人却毫未惊动,或者是熟视无睹。大鸟在船的上空兜了个圈子,然后伸展着强有力的翅膀在我头顶上一掠而过。
我停止了呼叫,坐在山岬上,手托着腮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慢慢地,慢慢地,那条小船驶过此处向西漂去。要不是有一种冰冷模糊的恐惧拖住了我,我真的要跳进海水向小船游去。到了下午,潮水使小船搁浅了,小船被丢在了围场废墟西边大约一百码的地方。
小船里的人都死了,而且死的时间太久了,我压歪小船的一侧把他们拖出船来时,两个人全都支离破碎了。其中一个人,长着一头很象吐根号船长似的乱蓬蓬的红头发,在船底还扔着一顶污脏的白帽子。我站在船边,三个兽怪偷偷地从灌木丛里溜了出来,跑到我近旁,朝着我直嗅鼻子。顿时我一阵发呕,浑身一阵痉挛。我把小船推下沙滩,爬上船去。兽怪之中的两个狼人,抽搐着鼻孔,闪烁着亮眼睛上前来;第三个兽怪是那个可怕得难以形容的熊牛人。
当我看到它们走近那的具残骸,听见它们互相嗥叫着,瞥见它们闪闪的利齿时,继一番恶心之后,又生起了类乎疯狂的恐怖的感觉。我转身把背朝着它们,扯下横帆,举桨向海里划去。我简直不敢再回头看它们一眼。那天晚上,我就把船停在暗礁和小岛之间。次日清晨,我绕了个圈子走到小溪旁,把船上的空桶灌满了水。然后我又在尽可能控制的耐心下,采集了一些野果,用最后的三颗子弹,伏击并且杀死了两只兔子。这期间,我把小船停泊并且系在暗礁向小岛伸出的突出的礁石上,以免遭兽怪之害。
第二十二章 狐独的人
晚上,我趁着柔和的西南风,驾船出海。小船缓慢平稳地向前驶去,小岛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盘旋而上的袅袅青烟,在火热的落日余辉下,飘曳成依稀可见的越来越细的一线青丝。大海在我四周涨涌了起来,那低矮黑色的小斑点,也从我视野里隐没了。日光,太阳拖着尾巴的余光,在天空中射出了一条一条的光带,这时又被拖向了一边,呈现出活象是一道耀眼的光幕。最后,我终于窥视到被阳光遮隐住的广阔无垠、蔚蓝色的海湾,看到了一片飘摇浮动的繁星。静寂的大海,静寂的天空,我孤身一人伴随着夜晚和沉寂。
就这样我漂流了三天,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思虑着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那时也并不十分渴望再见到世上的人。身上裹着一片其脏无比的破布片,头发都纠结成了黑黑的团块。发现我的人一准认为我是个疯子。说起来很奇怪,我并不感到那么渴望着返回人间。我只是为终于离开兽怪们的肮脏污秽和可厌卑鄙而感到高兴。第三天,我被一艘从阿比亚驶向旧金山的带横帆的双桅船救了起来。无论是船长还是水手都不相信我的经历,他们判断,准是孤独和危险把我搞疯了。我担心他们的看法也可能就是别人的看法,因此我抑制着自己,不再进一步讲述我的冒险经历,并且佯装对于从“维茵夫人”号轮船夫事到我重又被救起的这一段时间里我所发生的事全都记不清了——其间相隔了一年的时间。
我不得不万分慎重从事,以免使我自己落入被认为是精神错乱的怀疑之中。对于法律,对那两个死去的水手,对于黑暗之中的埋伏,对于藤林竹丛中的尸体的回忆,常常在我脑中纠缠作祟。看来好象是不合人情,可是随着我重返人间而来的,不是我所期望的那种信任和同情,相巨倒是一种我在小岛上所经历过的不可靠和恐惧感,而且这种感觉很奇怪地更增强了。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我对于世间的人们,几乎就像是我曾经对于兽人那样古怪。我可以理解我同伙的任性。
他们说恐怖是一种病症,不管怎么说,我可以证明这一点。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可是一种不安的恐惧,还是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脑中,这种不安的恐惧,就像是一头半驯服了的幼狮所感受到的那样。我的苦恼,是以一种最奇特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我无法确信,我所遇到的男人和妇女就不是另一个仍然保持着起码人形的兽人,就好象他们同时还是些半制成人类化身外表形象的动物,而且他们将会立刻开始蜕变,先是表现出这种、然后又表现出那种动物的特性来。我把我的真情实况向一位特别有本事的人吐露了,此人曾与莫罗相识,而且看来对我的经历半信半疑,这人还是个精神病专家——他给予了我极大的帮助。
尽管我并不期望我能全部永远地摆脱掉对岛上恐怖的记忆,可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只是远远地存在于我记忆的深处,只不过是远远的一片烟云,一种留在记忆中的东西,一种模糊淡薄的疑惑的感觉。然而有的时候,那一小片烟云扩散开来,直到遮满整个天空。那时我环顾四周,看着我的那些同伴。于是我又提心吊胆起来。我看到的面孔,有的敏锐明亮,有的愚笨或危险,有的反复无常,没有诚意,没有一个具有平静控制理性灵魂的权能的。我觉得就好像兽性正在汹涌地充满他们的全身,岛上兽人的蜕化马上又会以更大的规模蔓延开来。我知道这是个幻觉,周围的这些看上去好像是真的男人和女人,的的确确是真的男人和女人,永远是男人和女人,是完全有理性的动物,充满着人性的希望和仁慈的热心,摆脱了本能的约束,不再是任何异想天开的法律的奴隶——总之,是完全与兽人不同的人类。尽管如此,我还是畏缩躲避着他们,躲避着他们好奇的目光,躲避着他们的寻问和帮助,特别渴望离开他们,独善其身。
为此,我就住在靠近广阔舒畅的丘陵地旁,这样,当这一阴影笼罩了我的灵魂时,我可以躲避到那里去;那时候,在微风掠过的天空下,这处空旷的丘陵地是非常讨人喜爱的。我住在伦敦时,这种恐惧几乎不堪忍受,我无法摆脱开周围的人,他们的声音从窗户里传了出来,就是锁着门也不足以防卫。我宁愿走出去到大街上,和我的幻觉搏斗。悄悄地徘徊着的女人会在我身后低声议论着;鬼鬼祟祟热望着什么的男人,向我投来嫉妒的目光;疲惫苍白的工人们,咳嗽着从我身边走过,就像是滴流着鲜血的受了伤的鹿一样,目光倦怠,步履匆匆;弯腰躬背、迟钝阴郁的老人们,自言自语,嘟嘟喃喃地走了过去,都不去理睬跟在后面的、衣衫褴楼的、调皮的孩子们。随后我会避开,走进小教堂里去,但是就是在那里,我也是一样地恐慌烦乱,传教士叽哩咕噜,莫名其妙他讲话的样子,就甚至好象是猿人在说什么“大思想”一样。我或者走进图书馆,那里埋头读书的一张张心无余念、专心致志的脸,看起来却都像是守株待兔的耐心的家伙们一样。特别令人讨厌的是在火车上和公共马车上的那些苍白失色,毫无表情的脸,看来与其说他们是我的同伴,还不如说是一些死尸。所以除非我敢肯定是只身一人,我是不敢去旅行的。尽管看起来我也不是个富有理性的人,但是只有头脑受尽了奇怪的骚乱折磨的动物,才会把它打发出去孤身流浪,就像是一头脑子里被绦虫的幼虫搞出了病的绵羊。
但是,感谢上帝,现在这种心绪不太经常出现了。我已经从城市和人群的烦扰中脱出身来,现在我是在人们光辉灵魂照耀下的我们这种生活的明亮的窗户——也就是在博识智慧的书籍的包围中度过我的时光。我很少见生人,而且只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字庭。我把全部时光都致力于读书和化学试验,我度过了不知多少明月当空、繁星满天的夜晚,去研究天文学。尽管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可是在光辉闪烁的日月星辰的天体中,的确有一种无限平静和保护之感。我觉得在物质浩瀚和永恒的规律中,而不是在人们日常的忧虑和罪恶及烦恼中,我们身内存在的多于动物的任何东西,都必定会寻得它的安慰和希望。我希望着,否则我就不能生存。就这样,在希望和孤独中,结束我的故事。
爱德华·普兰迪克
原书注
包含了这个故事基本思想的“莫罗博士的解释”一章中的内容,做为一篇文学性随笔,曾刊载在一八九五年一月号的(星期六评论)上。这是本故事唯一预先公布的一部分,这部分已经经过全盘改写,以使其适合于叙述性笔体。在不熟悉科学的读者看来也许很奇怪,无容否认,与这一故事有关的细节,不管其可信程度如何,制造奇形异状的怪物,甚至很可能是类乎于人的怪物,是在活体解剖的可能性之内的。译者后注:在英国PenguinBooks出版的此书单行本中,在正文之前曾附有一篇序言。根据署名,这篇序言是由书中主人公普兰迪克的侄子写的,颇有趣味,现译于后,以飨读者。这篇序言是这样写的:“一八八七年二月一日,‘维茵夫人’号轮船在大约南纬1度、西经107度的地方,因和一艘漂流在海上的弃船相撞而失事。
“在事隔十一个月零四天之后的一八八八年一月五日,我的叔父爱德华·普兰迪克,一位没有官职的绅士,确切无疑地曾在卡拉奥塔搭乘‘维茵夫人’号出海,并且被认为早已葬身鱼腹了,却在南纬5度3分、西经101度的海上,被一只无篷小船救了上来。这只小船船名已难以辨认,但据推测是属于那艘失踪的双桅纵帆船‘吐根’号的。我叔父叙述的那一段亲身经历是那么不可思议,大家都以为他的精神错乱了。后来他宣称,从他自‘维茵夫人’号脱身时起,他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时,做为一则因为体力和脑力的过重负担而引起记忆上的差误的奇特病例,在一些心理学家中,曾经对他进行过专门的讨论。下面的记述,是由此篇序言后的署名者,他的侄子和继承人,在他的文物中发现的,但是其中没有任何要求出版的明确请求。
“在我叔父被救起的那个海域里,确知存在的唯一小岛,就是诺布尔岛(又名贵族岛),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小火山岩岛。一八九一年英国皇家海军‘天蝎号’曾经访问过该岛。一队水手登上小岛后,除了某些希奇的白蛾,一些幼羊和野兔,以及一些十分奇特的老鼠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生物。没有搞到这些动物的标本。这样,就其最为实质性的细节而言,这篇记述是无证可考的。在理解这一点的前提下,根据我所确信的我叔父的意愿,看来把这个奇怪的故事公之于众,就无甚妨害了。关于这件事,至少存在着这些情况:我的叔父在大约南纬5度、西经105度处,下落不明,而在间隔了十一个月之后,他重又出现在大洋的这同一海域里。在这期间,他必定得以某种方式生存着。而且,据说一艘叫做‘吐根’号的双桅纵帆船,还有它的酒鬼船长约翰·戴维斯,的的确确在一八八七年一月,载运着一只美洲出豹和某些其他的动物,驶离非洲。这艘船在南太平洋的几个港口中,是大名鼎鼎的。而且最后这艘船在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从班亚驶向其未知的归宿时,从这片海域(船上还载着相当大量的椰子干核)失踪了。这个日期和我叔父的叙述,恰恰是完全吻合的。
查尔斯·爱德华·普兰迪克”